作为一个哲学概念的“游戏”
作为诸种系统之系统的游戏①
科斯塔斯·阿克塞洛斯②
文章来源:《社会批判理论纪事》第16辑
游戏是阿克塞洛斯行星性思想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在马克思和海德格尔对游戏的理解的基础上,阿克塞洛斯形成了自己的游戏概念,并进一步探讨了人类游戏和世界游戏及其关系,阐述了游戏之哲学生存的场地和发展状况。作为一种超前的概念,世界游戏已经不再表示人类游戏或在世界之中的游戏,而是指游戏本身。人作为游戏参与者沟通人类游戏和世界游戏,在不同的游戏系统中遵循相应的游戏规则,并学会在给定的世界游戏中阅读和参与其他类型的游戏,同时在不断游戏的过程中去重新审视和思考实际游戏的复杂性。
让我们唐突地以两个引文开始。一个来自马克思,他在《资本论》中写道,资本主义制度阻止工人享受他的作为“他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力量之游戏(play)”的工作。另一个引文来自海德格尔,他在《形而上学的存在—神—逻辑学机制》(《同一与差异》)中写道:“存在的本质就是游戏本身。”这两个引文根本不是孤立的、不常见的或任意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又写道,让“游戏”这个词仍然保持游戏性:“机器劳动极度地损害了神经系统,同时它又压抑肌肉的多方面运动(paly),侵吞身体和精神上的一切自由活动。”③另一方面,在《根据律》中海德格尔问道:“我们必须思考存在……从游戏的本质开始吗?”马克思认为异化和剥削会阻止工人发挥其作为游戏的活动。渴望压制资本主义,将允许人的多重活动在游戏中和作为游戏表现出来。因此,工作(自然的)和游戏(自由的)之间的区别将被废除。马克思没有彻底追求这种灵感。海德格尔认为,游戏构成了存在的本质,存在可以从游戏之根据被构想出来,但反之则不行。这也是一个短暂的灵感。海德格尔没有强调它,没有发挥其所有后果。事实上,他似乎已经放弃了它。在存在论视野中,马克思是以存在者(—存在论)的方式来思的。他认为人类的工作是生产和技艺(techné),由此可以实现世界的自动生产。正是这种实践的制作世界的工作才能成为游戏。海德格尔,以存在者为例,则是以存在论(存在者)的方式来思考的。他思考被人遗忘的存在之意义。由于存在与人的存在是相互关联的,因此,存在之意义可能系于游戏。
马克思和海德格尔——尼采在他们之间——乃是受赫拉克利特影响的思考游戏的现代思想家,试图超越哲学和形而上学。人们可以将他们的思想称为“元哲学的”,因为它不会使世界或存在依赖于超越的理念原理,即真、善、美的源泉。
但是,我们如何以及在哪里遇到超越这一原理观念的游戏之哲学呢?让我们先来看看游戏的场地和情况。
在将人类游戏与世界游戏联系起来的基本力量的大型系统(ensemble)中,我们遇到进一步的游戏。在语言和思想、工作和斗争、爱和死亡中,最后类型的游戏表现为人类游戏,即表现为世界之中的游戏事件的集合(ensemble)。基本力量穿透强权,强权的总体(ensemble)反过来影响基本力量的游戏,并将这种游戏扩展到世界的介导游戏。这些伟大的力量是:巫术、神话、宗教、诗歌、艺术、政治、哲学、科学和技术。基本力量之集合和强权集合之间的游戏,基于的是逻各斯和实践之间的游戏。
自柏拉图以来,联结人类游戏和世界游戏的游戏一直被形而上学地思考着。这种游戏一直根据非游戏(non-play)被思考,在支配游戏和非游戏的概念中被思考。自黑格尔起,这种唯心主义哲学已经达到其顶点并终结了。那么对于哲学思想而言发生了什么呢?哲学是科学的基础。现在它的躯体(ensemble)在科学本身的躯体(ensemble)中变得明确了。这个躯体(ensemble)有两个部分(ensembles)(尽管这个划分不够充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
在后一组中,以下集合(ensemble)占主导地位:逻辑、数理逻辑、语言学、心理学的人类学和社会学。
哲学已成为什么?
1.它在哲学史上逃脱了困境。
2.如其所是,哲学让自己被科学所取代。
3.哲学已经从前哲学发展到元哲学,再到多维和质疑的思想,这种思想是全球化和片断化的、开放化的、世界范围和行星性的。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应该注意,对于那些喜欢算计的人来说,既有收益也有损失。作为一种损失,科学生产着而不是思想着。他们以技术—科学的方式(techno-scientifically)运作和改造。作为一种收益,存在着超越偏见思维的可能。
所有的哲学思想都在思考着世界的存在——存在于一个多维和开放世界的碎片化和片断整体之中的生成过程。它以三种形式被构思,但总是被当作世界中的一种现实:一、作为逻各斯—弗西斯(logos-physis)(在希腊思想中);二、作为逻各斯—上帝(在犹太—基督教思想中);三、作为逻各斯—人(在现代欧洲思想中)。
这三个概念构成了思考人性的仅有的伟大思想。它们同步和历时存在,但第三个概念更为频繁,也许在思想史上更为重要。
当上帝显露自身时,弗西斯就灭亡了。通过成为人——死在十字架上的上帝之子和人类之子——上帝就开始了死亡,而且上帝绝对会死去,就在当人类杀死他——作为将自己置于所有主体中心的唯一主体之人时。然而,人本身正在向其自身的超越而奋斗。随着哲学的终结,人本主义也在不完整的瑕疵中消亡。人,作为一个客观的、思想着的、主动的主体,已经开始进入他的让位时代,这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社会科学不建构人。恰恰相反,列维—斯特劳斯,这位当今社会科学的主角之一,在完全不了解他自己所说的话的重要性的情况下业已写道:“社会科学的最后一项任务不是建构人,而是消解他。”把他消解为何者?
世界游戏是如何已经被制定的?这或多或少清楚地、完整地,由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所罗门的《箴言》、席勒和诺瓦利斯、马克思、尼采和海德格尔以及芬克……所阐明。④
渐渐地,“世界游戏”意义上的“游戏”一词的含义可能会变得更加精确。在这里,游戏不再表示人类的游戏或世界之中的游戏,而是世界游戏“本身”,是作为游戏的世界,是人类游戏和世界游戏相遇于其中或成为一体的那种游戏的展开。人是一个最卓越的游戏者,但他也不断挫败。世界不再服从于(即使仍然遵守着)既定或假定的规则。它吞噬了这些规则以及所有可能的组合。因为所有支配规则的系统(ensembles)以及诸种特殊系统之系统为我们提供了世界中意义的诸种诠释和可能性。世界游戏——它驱动人类游戏以及世界之中的游戏——高于作为游戏者的我们。
基本力量和强权完全或部分地受特定游戏系统的约束。语言学将“语言”视为一种组合系统,即符号和规则之间的游戏。逻辑,作为一种数理逻辑,将“思想”视为控制论、自我调节的游戏。根据马克思的“经济学”和“政治哲学”,“工作”必须成为游戏,而且各种游戏方式在夺权的斗争中发挥作用。“爱”的各种游戏在行星时代寻求爱的形式和实质:从几乎直接的通过色情的性欲,到家庭的成问题的本性,最后,我们与“死亡”游戏,压倒我们的致命游戏。我们同时进行着几种不同类型的游戏。游戏本身既不严肃也不俏皮,既不是必要的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当代“神话学”编纂所有神话并用计算机与这些神话一起游戏,“宗教”仍然在玩神话的游戏,尽管有点祛除神话的色彩,宗教在神圣的体系中将人的游戏与上帝的游戏联系起来。此外,诗歌和艺术正在成为越来越明确的游戏。⑤世界政治的某种经验主义的游戏仍在上演,即使是通过它的主角。它越来越多地取决于技术游戏,为科学游戏所供养。(例如,数学科学和政治科学,将概率论及其相应的策略视为博弈论的主要元素。)思想本身质疑着已经废除的“哲学”和取代它的技术式科学,试图将游戏设想为世界游戏,即把人与世界联系起来的游戏。这个游戏确实是诸种系统之系统(l’ensemble des ensembles)。⑥
阿克塞洛斯《世界视域》
“世界游戏”是一个超前的概念,但它仍然是朝着正确方向迈出的第一步:它形成了所有思想和所有经验之游戏的时空,甚至那些掩盖和拒绝这种游戏的东西的时空。在一个充满口号和世界观的时代,它不是为了某种新的世界观的召集性口号。有关世界游戏的行星性思想——已经开始发展但仍然存在于未来——构成了我们的主要任务,即使我们受到我们正试图仔细思考和实验的游戏的不同模式和理论的驱动,即使游戏中的所有伙伴和反对者都在变得成问题了,即使我们拒绝对我们所质疑的问题和质疑着我们的问题作出客观和绝对的规定,这也是某种需要承担的任务。
实际上,我们今日能想到或做些什么呢?
1.古老的死亡了的绝对者,即逻各斯—上帝,可以通过产生祛除神话色彩的神学、通过将自己投入上帝之死的神学,或通过献祭于亵渎宗教的理论和仪式,而被复活。2.在通过技术科学攻击另外两个古老绝对者——自然和历史的人类之时,人们可以进行高技术的科学研究。这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集合(ensembles)的开始和发展,尽管这些集合的联合并不全然构成科学。3.为了巩固或推翻管理和权力,可以追求实用主义的或弥赛亚的政治。4.对存在的追求可以通过一种能让自己被遗忘和取消的思想来继续,这种取消反过来取消了它自己,让我们陷入困境。这是巴门尼德、柏拉图、康德和海德格尔追溯的道路。5.承担着一切生存困难,人们可以开始思考世界游戏,这种思考通过世界游戏的语法和句法,通过倾听世界游戏的呼唤,通过经由某种狡猾的、柔软而连贯的、尽管毫无根据的、接受了对立之加入的思想类型来思考世界游戏。这是赫拉克利特、黑格尔—马克思以及尼采的道路。⑦6.人们可以通过偶尔的创新,拖延对于那些假借理论、诗歌、文学和铭文之名的事物的写作练习和琐碎游戏,即使那些不再具有重要意义的东西的各种或多或少微不足道的文本踪迹永久化。
这六种可能性对我们是开放的,然而,等于形而上学的哲学,即使它已经完成并已经被取代,也将继续以多种方式存活下来。
对于那些想要思考世界游戏的人来说,问题就出现了:从人类游戏及世界之中的游戏,到世界游戏,我们如何来回?可能的回应是:因为人,即过渡性的存在者,是属于过渡的存在者。在人和世界之间发生的问答游戏,是在人与人之间进行的。因为这两个区域(ensembles)趋向于成为一者(ensemble d’ensembles)。
物质能量、生命物质、神经心理和社会历史能量的体系(ensembles)在每个体系内和在所有系统中都不是没有对抗、反对和矛盾的。每个系统、每个游戏结构,都具有吸引力和排斥力。对于倾向于同质性(联合)的过程来说,通过阻止它并完成它——即使意味着将其炸毁,来对应于趋向于异质性(解体)的过程。这两个组合和交替的过程在每个系统内部和诸系统之系统中彼此相对。为什么?因为从来没有严格地和完整地实现系统的某个状态,这恰恰是因为内在的矛盾和对抗,事物都处于世界之中的游戏中,这在潜在和现实中都是肯定的,这就“是”(is)戏剧的意义所在。
我们作为读者和作为游戏的当事人,作为各种游戏形式的当事人,我们的角色是什么?我们的任务是,了解如何在给定的世界游戏中阅读其他类型的游戏,主要是阅读世界游戏。但是,我们必然不只是阅读,我们必须游戏,在必要时将规则颠倒过来,以对每个问题的多元观点进行超越主体—客体二分的实验。这是一个带着平静和悲伤,与无法形容的、无法命名的、不可游戏的世界游戏相匹配的问题,如果不仓促地强迫它进入琐碎的系统,这些系统就会用它们简约、单边、帝国主义的方法来耗尽它。我们必须为召唤我们的游戏做好准备,为语言、思想、工作、奋斗、爱情和死亡的游戏做好准备。(人们不能说生命值得或不值得生活,因为这不是生活的问题——无论有没有生活的理由——而是游戏的问题,如果我们愿意,还是试图达到生命的高度的问题。)毫无疑问那里不再有精英游戏者或游戏者中的某个精英。然而,有些必要的人有效地放大和加强规则——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游戏方式”。至于我们,我们仍然是总在进行中的游戏者,因为游戏不断滑离我们,但游戏仍然激励着我们。毫无疑问,我们必须学会脆弱和大胆地承认:一切都被挫败了,一切都丧失其游戏,因为所有游戏都已经被游戏过了。因此,唯一的选择是去挫败,即把本讲座所展示的诸系统之系统的游戏(然而这是要被理解的)之灵活取出来,而不是取出这个未经破解的文本游戏之灵活。
注释
①原标题为“Le jeu de l’ensemble des ensembles”。emsemble一词有几个确切的含义,阿克塞洛斯把它们都把玩了一遍。有时它的使用暗示着“系统”,有时暗示着“一个数学集合”,还有时暗示着“整体”或“总体”。我们在括号中标明的这种语义丰富性,在翻译中必然会被削弱。这篇节译自阿克塞洛斯的《世界视域》(Horizons du Monde),由午夜出版社授权出版。——英译者注
②作者简介:科斯塔斯·阿克塞洛斯(1924—2010),希腊裔法国哲学家,早年加入希腊共产党,后流亡法国加入法国共产党,是20世纪后半叶“海德格尔式马克思主义”思潮的代表人物、“开放的马克思主义”的提出者以及法国思想界重要的学术活动家;译者简介:杨栋,德国弗赖堡大学哲学博士,西安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中译者注
③中译文出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463页。——中译者注
④Cf.“Breve introduction au jeu du monde”,in Arguments d’une recherche,Paris:Minuit,1969. 而涉及自然、而非游戏,则参见Kostas Axelos,Le Jeu du monde,Paris:Minuit,1969.
⑤各种小说和戏剧都暗示了语言的游戏。没有必要一一列举,但人们会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赌徒》涉及人类的一般情况。赫尔曼·黑塞在《玻璃球游戏》中讲述了一个小型精英共和国的故事,它不生产文化,而是在一个统一的关系游戏中结合过去文化的所有形式。范·沃格特在科幻小说《非A世界》(即非亚里士多德主义者)中,提出了一个决定地球上政府问题的游戏机。在皮兰德娄和他的角色扮演之后,贝克特上演了人类弱点的游戏,这个《终局》在游戏的(虚无主义的)重复中不断上演《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带》,超越理智和荒诞,超越悲剧和喜剧。
⑥Cf. Kostas Axelos,“Introduction à la pensée planétaire”,in Vers lapensée planétaire,Paris:Minuit,1964.
⑦不言而喻,可能性4和5是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