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二元认知构架背后的社会综合齐一性 ———索恩—雷特尔《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解读
摘 要 在索恩-雷特尔看来,康德认识论革命必须回归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的基础。他主张,作为感性现象-先天观念综合本质二元认知构架中非历史的“形式抽象性”的真实基础,是商品交换中现实抽象出来的价值形式。这种交换形式的现实抽象与再物化对每一个实践唯我论个人经验却都是无意识发生的,正是这种现实抽象的齐一机制构成着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综合功能,并且生成先天观念综合的秘密本质。
关键词 索恩-雷特尔 康德认识论 二元认知构架 先天观念综合 实践唯我论
国内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中被严重忽视的一位重要人物,是作为法兰克福学派外围学者的阿尔弗·雷德°§索恩-雷特尔①。他的代表作《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西方历史的认识论》(Geistigeund krperlicheArbeitZurEpistemologiederabendlndischen Geschichte)②一书,可以说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文献中最重要的哲学认识论研究成果。索恩-雷特尔完成这本书,整整花了68年,目的是为了给予康德的唯心主义“认识论革命”一个来自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破境方案。在这本书中,索恩-雷特尔从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域出发,力图从商品交换关系来透视先天观念综合构架的现实社会历史基础,这开辟了一个全新的历史认识论的思考平台。本文中,我们就来看一下索恩-雷特尔关于现代性的二元认知构架背后的社会齐一统摄机制的讨论。
一、先天观念综合与后天感受性的被构架
在索恩-雷特尔看来,他与康德都认为,“承载着量化(quantifizierenden)的自然科学的认识原理不属于个人的身体和生理的能力”,因为它们总是表现为个人开始认知的先验前提,从现实的尺度上看,根本的原因在于,康德所指认的数学等“精确的自然科学属于这样一种生产资源,这种生产最终抛弃了前资本主义通行的个别生产的个体局限”①。这也就是说,康德所依托的自然科学的现实社会生产基础是摆脱了个体性的工匠和劳动者的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这无疑是正确的。西方近代实验科学的发展正是随着资本主义工业生产的进程同步行进的。索恩-雷特尔具体地分析到,“在康德那里,源自后天原理(Prinzipien a posteriori)的认识与源自先天原理的认识(Erkenntnis)之间的二元组合,是和个体的感官内容与直接的普遍内容的份额相应的,前者的范围通常仅限于一双眼睛、一对耳朵等的‘感受性’,而后者则是借助与数学相关联的概念而实现的”②。
在康德那里,人的认知被一分为二,一是与个体的直接感知相关的后天形成的感受,它通过每个人的视觉、听觉等直观经验对应于多样性的现象世界;二是塑形直接感受经验并构序-构式入概念系统知性认知的先天观念综合构架,它更像是这个感性世界的创世者和编程者。应该说,这是我们所看到的索恩-雷特尔第一次深入到康德的认识论内部,具体讨论认识发生的微观机制,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索恩-雷特尔说,如果将这种先天-后天二元构架落实到科学实验的具体过程中去,就能看到先天性观念构架对后天感性的挤压:在实验方法的实践中,个体感官所完成的份额降低为从科学设计出的测量仪器上“读取”数据。感官证据只有对于每次在场的人来说才具有准确性,而对于所有其他人来说,它不过是可相信的(glaubwürdig)而已。在不能根本上排除它的地方,它被降低到最低限度,并且这一最低限度是操作人员残留在实验中的,因为正是它的人格形成了“主观的因素”,科学的客观性程度依照对这种因素的消除程度来排列。③这就是说,在科学实验观察中,在现场读取实验数据的个体科学家的地位将低于制造测量仪器的科学理念设计,而科学的客观性则恰恰表现在对个体感性操作中“主观因素”的消除程度。如果说,早先的培根还在强调科学缘起于实验的直接感性观察,而康德认识论的哥白尼式革命则已经预示着后来波普尔等人喊出的“理论先于观察”④,如同韦伯在工业流水线上发现工人的主观性是必须消除的操作障碍一样,科学实验中要保证客观性的唯一要求也是将操作人员的“个人感官性”降低为零。这里索恩-雷特尔想以此说明先天观念对后天感性的打压。
索恩-雷特尔说,为什么会造成这种二元认知结构?先天综合为什么挤压后天感受?人们并没有真正追问这种“假设的逻辑能力的历史和时空的起源,更确切地说,这种能力所根据的形式要素的起源”何在。这正是索恩-雷特尔历史唯物主义破境论的入口。他发现,对此,“无论是康德还是其他资产阶级思想家,要么没有能够在这一起源问题上取得成功,甚至都不能将之仅作为问题来坚持”。在康德那里,《纯粹理性批判》第二版“导言”的开始几行触碰到了这个问题,但在接下来的过程中它便消失了。康德将成问题的概念形式与一个最终的基本原则———“统觉的本源的综合齐一”(ursprünglich-synthetischen Einheit der Apperzeption)———聚合在一起,但是他知道,对于这一原则自身来说,除了说它是凭借其独有的“先验自发性”(transzendentalen Spontaneitt)而存在之外,没有其它的解释了。解释在有待解释之物的拜物教(Fetischismus)中消散了。①
应该说,索恩-雷特尔这里的分析是准确而深刻的。在他看来,康德的认识论曾经接触到先天观念综合的起源这个根本性的问题,但他对先天性的观念构架如何造成“统觉的本源的综合齐一”的机制问题,最终只落得一个“先验自发性”的可悲的拜物教结论。这里拜物教概念的使用,其思想构境层是一般对象化物神崇拜之意,而没有深入到马克思的经济关系拜物教批判的更深构境层中。虽然,尼采也嘲笑过康德此处给出的先天观念缘起的答案,但前者也没有给出像样的回答。于是,关于先天观念综合的起源问题在资产阶级思想家那里就成为一个闭口不言的禁忌。索恩-雷特尔说,这个“禁忌意味着,脑力劳动与手工劳动之间现存的区分并没有什么时空上的根据,按其本性而言它乃是永恒的,以至于资产阶级秩序会永远维护它的合规范性”②。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是自然秩序,所以,它将永存。我以为,这是索恩-雷特尔在哲学认识论层面上,重申了马克思已经揭露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本质。马克思的原话是,资产阶级的“错误只在于,他们把社会的一个特定历史阶段的物质规律看成同样支配着一切社会形式的抽象规律”。这同时也是资产阶级“自然-永恒”意识形态的现实本质③。
索恩-雷特尔表示,自己的全部努力正是从资产阶级闭口不言的这个禁忌被打开发端的,这是康德唯心主义认识论破境的开端,也是其历史认识论的构境起点。所以,他所提出的所有质疑将是与康德的命题根本对立的,因为此处的提问方式都是“处于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时空框架(RaumzeitlicherRahmen)之中”,并集中指向体现了先天观念综合本质非历史的“形式抽象性”。对此,他在历史唯物主义时空框架中给出的答案是:“经济领域中的形式抽象与‘纯粹’认识原理中的形式抽象是相似的(gleichartig)”。这是他的破境方案的核心答案,由此挑开所有唯心主义哲学认识论概念圈子的神秘盖子,所以进一步的追问将是:抽象的认识形式背后发生的“社会化是如何通过商品交换而可能的?”进一步的构序迷宫出口是,“货币的抽象性源自何处?”④
二、实践的唯我论与可交换性的齐一世界
为了回答上述问题,索恩-雷特尔要再一次领着我们回到资本主义商品交换的模拟现场。他告诉我们,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活动中,每一个个体都是原子化的独立主体,“这些个体以私人的、因而是分散的所有物的方式占有商品。商品交换的的确确就是以商品占有者之间这样的关系为根据的,这关系只按照他们的私人所有的原则来调节,再无其他”⑤。其实,在马克思那里,个人,作为一种真正独立的生存,实际上不是一个永恒的状态,而是一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在马克思看来,人的生存和本质是一定社会关系的总和,最初人的本质是在人对自然、人与人的自然联系之中,个人根本不可能离开族类而生存,个人不过是一个血亲群体的附属物,只有在后来的资产阶级市民社会中,在分工和交换的中介下,在社会劳动的片面性中,个人失去了过去与自身同一的“本质”———自然的族类关系,从而再一次构成类(社会经济关系)时,此前所形成的关系已经是离开个人而独立的事物与事物的关系。在这里,个人都是独立的存在,而市场的交换再次自发地以事物的关联形式使片面的个人结合起来。个人的独立,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社会经济发展的结果,这是黑格尔曾经深刻地认识到的规律。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从土地和血缘的紧密关系中解放出来的自由个人是一个前提,法人主体处在互为外人的原子化的独立状态中,在商品生产中,他们只能局限在自己的利益驱动和欲望对象之中,他们无法预知整个社会生产和市场流通的总体发展方向和构序结果。
在这种情况下,商品交换如何能“使个体间的社会综合成为可能”,索恩-雷特尔说,在个人经验上完全会是一个看不见的过程。这种彼此当作外人看待的关系的存在以商品交换为基础。在这基础上,所有的商品使用,无论是消费还是生产,都无一例外地在商品占有者的私人领域中发生。与此相反,从形式上看,社会化的贯彻只在商品占有者方面的交换中发生,从而是在这样的行为中发生,这种行为的进行不掺杂商品使用,并在时间上与商品使用明确地分离。因此,商品抽象及其所服务的社会综合的形式主义(Formalismus),必须是在交换关系的范围之内,在它的如此精确地划定的活动空间中才能找到。①
这是我们在上面的讨论中已经遭遇过的构境域。索恩-雷特尔刻意指认说,在商品交换中,出现了一个与商品物质性生产与消费不同的空间。表面上看,这里只发生商品所有权的改变,而实际上却无形中构序着商品占有者个人并不知晓的重要事件,即交换形成的价值形式抽象;正是这种现实抽象的齐一机制构成着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综合功能。这是索恩-雷特尔在上文已多次讨论过的问题。
不过在这里,索恩-雷特尔提出了一个独特的哲学观点,即商品占有者都是所谓“实践上的唯我论者”。其大概意思是,商品交换必然发生于私人所有关系之中,交换的前提原则是:“我的———因而不是你的;你的———因而不是我的;这个原则统治着关系的逻辑”②。用前面他已有的表述,叫互为外人的关系,而转换到个人主体内部,则是实践唯我论。所谓实践唯我论,显然是针对主观构境中的观念唯我论,它特指发生在资本主义商品-市场经济活动的客观实践活动中的只知道追逐自身利益的唯我论。关于这一点,斯密曾经说过,在商品经济下,我们能有衣服穿有面包吃,不要感激面包师和裁缝的利他心,而这恰恰是因为他们的极端的利己主义唯我论。索恩-雷特尔认为,处在商品交换中的每一个个人,他只对他的利益本身,而非其他的什么感兴趣,他对利益的表象就是对他自己的表象,处于这个游戏中的需要、感觉和思想在它们属于谁这一问题上分化为两极,这是有效的,而对于相互对立的交换伙伴来说,这些内容则变成了原子论的或者唯我论的、不可比较的现实。因此,所有存在者之中的任何一个自为的唯一者(solus ipse)都是唯我论,据此,还有占据了事实性的数据,都是他私人所有的③,———唯我论是对商品交换的参与者相互之间所持的立场的精确描述。更准确地说,他们在商品交换中相互之间的事实上的举止,都是一种实践的唯我论(praktischer Solipsismus)。④
这样一来,所谓实践上的唯我论就是资产阶级的利己主义原子化个人,这是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的前提。齐泽克曾经说,“参与商品交换行为的所有者都是‘实践唯我论者’,他们忽略了自己行为普遍的社会综合维度,把它化约为原子化个体在市场中偶然相遇。”⑤他的观点显然受到了索恩-雷特尔上述看法的影响。不过,在这里,我们仍不知道这个实践唯我论对于索恩-雷特尔认证他的交换抽象决定先天观念综合有什么直接的意义。索恩-雷特尔可能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解释说,因为交换抽象过于难以识别,所以他必须提出一系列新的追问来形成一种新的构境平台:“在围绕着商品而谈判的唯我论世界之间,到底商品何以是可交换的,它有什么特性,采取何种形式;也就是说,交换本身是如何可能的。立足在其私人的、相互对立的私人所有的孤岛上的鲁滨逊们是在哪里相遇的?他们之间行为的交汇点是什么?”①这里作者又开始模仿康德的认识论话语,显然是重新绕回来了。
其一,私有制下排他性的实践唯我论者之间发生的齐一性可能。索恩-雷特尔说,作为实践上的唯我论者的商品的所有者的私有权,使得他们相互之间产生一种共性,即他们都得通过市场交换获得其他商品所有者手中的商品,这是一种齐一的可交换性,这种可交换性正是社会综合的第一基本条件。当然,商品交换的综合机制是建构一种新的齐一性,与专制制度的外部强暴不同,它的前提恰恰是所有权的排他:我的———因而不是你的;你的———因而不是我的。这个原则假定了一种齐一性(Einheit),由于这种齐一,“我的”和“你的”才相互剥离(privativ)开来。接下来就是要正确规定这种齐一性,因为它显然是商品的可交换性形式(Austauschbarkeitsform),是社会综合的第一基本条件,这种综合是通过商品占有者之间私人所有物的排他性的途径来进行的。②
索恩-雷特尔显然在力图将马克思的经济学讨论形而上学化。这里的关键性构境点是,对于实践上的唯我论者的商品的所有者来说,商品的齐一性构序并不是指其物质上的不可分割性,或者说,并非商品在其“物体的本性、质料或属性上的齐一性”,这种齐一性是指使得一个既定的商品不能同时是两个商品占有者的各自的所有物,而必须是在他们之间用来与另一商品进行“交换”。由此,这种齐一性实际上是商品的定在的齐一性(Einheit ihres Daseins),即每一件商品都有一个不可分割的、惟一的定在这一事实。这是每一个物品(Dinges)的定在的惟一性(Einzigkeit),这个物之所以不能同时分属不同的私人所有者,是因为私人居有所含有这样的意义,即当事人使物成为自己独特定在的一部分③。这样,我们就得出结论:商品的可交换性形式是其定在的惟一性。④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逻辑构境,如果我们不加说明,恐怕绝大多数读者都会不知所云,根本不能进入他的思考构境。应该指出,索恩-雷特尔这里使用的物和定在都有他自己特设的构境背景,在上面的讨论中,我们已经知道这个物不是感性存在的物质质料,而是物化时空中的非物之物;而定在也不是马克思所指认的一定的历史条件下的存在,而是特设为由商品交换抽象所生成的特殊的不可直接触及的特定存在———价值形式(货币)。这种价值形式使所有不同的商品获得了一种共有的齐一性,即它们的可交换特质。按马克思的说法,商品就是为交换而生的。这也是作为实践上的唯我论者的商品的所有者之间发生齐一的真正可能性。
其二,商品交换所形成的物化定在建构的非实体的现实世界。这是上一个构境喻意的延伸。在索恩-雷特尔看来,因为作为交往形式的交换迫使交换者彼此相互对立地采取了实践上的唯我论,但每当交换者为了交换他们的商品而相遇时,每个人都会“因其私人的数据(或统觉)(Apperzeptionen)的世界而与他者及其定在世界(anderen und dessenDaseinswelt)对立起来,然而在他们之间的现实性本身纯粹地是另一个世界”⑤。这里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传统认识论可以面对的商品私有者的感性统觉中的经验现实,商品的使用价值和所有可感物质性的世界。索恩-雷特尔此处在使用统觉概念的时候,隐喻了康德的被统摄的经验现象界。另一个是在商品交换中发生的同样现实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却是在经验界之外的由不可直接统觉的物化定在齐一构成的,这是一个非实体的现实世界。可是,这个交换者之间的现实世界的齐一可以还原为什么呢?所有在世界中并可在物上被统觉的东西(Dingen apperzipierbar),都被作为私人资料在他们之间以单子论的方式分割开了(monadologisch aufgeteilt)。因而,他们之间的世界,只有排除其属性才具有齐一性。①
商品交换中的人是单子化的,恰恰因为排除了他们自身的具体存在和物品的可统觉的感性物性,才会出现将他们重新齐一的交换可能。所以,商品所有者参与其中的商品交换世界是一个非统觉的齐一化的现实世界。然而,交换者“参与的方式却导致他们在主观上对这个齐一性的否认,并将交换的必要性作为客观事实的另一种强制来服从。交换本身导致了它的作为社会综合的交往形式的盲目性(Blindheit)”②。这也就是说,单子化的唯我论者,即进入商品市场的交换者们“不能洞察他们所造成的社会化”,虽然他们建构了这个齐一化的现实世界,但并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这是我们已经非常熟悉的观点,应该强调,这恰恰是历史认识论需要面对的研究对象。
其三,货币的齐一功能建构了社会综合的齐一化商品世界。索恩-雷特尔进一步要论述的问题是,商品交换者们发动和建构了商品生产和流通的经济活动,然而,作为实践上的唯我论者的他们所不知道的盲目的社会化塑形通过商品交换而赋予社会综合以齐一性。因为真正造成这种齐一化的动因,是他们之外自发生成的一种客观构序力量,这就是作为商品交换现实抽象结晶的价值等价物———货币。阿多诺在1965年肯定了索恩-雷特尔的这一说法:“货币是交换抽象被意识到的必要条件,因为交换抽象显现(inErscheinungtritt)在它之中”③。货币成了前述商品可交换性形式的“物性载体(dingliche Trger)”,它作为等价形式(quivalentsform)或商品的可交换性形式而自主地活动,这个活动的结果客观地导致了这样一个事实,即“货币按其功能性本质来说是一(ein)”。正是货币,链接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实践唯我论个人(“相互对立的私人所有的孤岛上的鲁滨逊们”)的生存,也齐一了在生产与消费中差异性实存的商品,货币正是构成索恩-雷特尔所指认的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综合构序功能的根本。
索恩-雷特尔指出,在商品交换的过程中,可能会有各种通货,但“在地理上相互隔离的不同地方形成的交换流通(Tauschverkehr),在自由联系的建立过程中,早晚都必将汇聚成商品价值的一个盲目的、但却不可分割、相互依赖的网络(Nexus)。所有通货的这种可导向一个货币体系的、本质上可沟通的齐一性(interkommunikative Einheit),也是通过商品交换的社会综合的齐一性,它所中介的是世界定在的齐一性本身;它是形式性和发生性的,因此我们说它是形式发生性的(formgenetisch)。世界的被抽象化了的齐一性,作为货币在人们之间流转,并使他们无意识地关联成为一个社会”④。
虽然,货币的形式是多样的,也会在不同的地域发生不同的交换流通,但它发生作用的机理只有一个,正是在货币作为价值等价形式中介所有商品的交换时,它自发地、盲目地生成一个将所有商品汇集起来的流通网络。其中,它现实抽象地生成商品价值形式的齐一性,与此同时,也将整个社会齐一化为一个看不透的功能构序总体。这也是索恩-雷特尔反复强调的那个看不见的社会综合的真正含义。
三、商品价值形式的现实抽象与量化
此外,索恩-雷特尔还提醒我们注意,货币的齐一性社会综合构序功能的基础缘起于商品价值形式在交换流通中的无意识的现实抽象。这是上文他已经充分讨论过的内容。他说:“不是个体、而是个体的行为的做(Handlungen tun)导致了他们的社会性综合。行为导致一种社会化,在这个社会化发生之时,行为对它是一无所知的(nichts wissen)。”⑤索恩-雷特尔再次强调,在商品流通过程中,并非人的主体意图而是客观发生的经济行为无意识建构了在总体层面的社会化综合构序功能,在这个总体构序功能被突现出来时,个人的行为向度却呈现为某种无意识状态。当然,每一个进入商品交换的人都有清醒的认知能力,或者说,商品交换是一种参与者在其中保持清醒的交往方式(Verkehrsweise),是一种自然在其中停息下来的交往形式,因而是一种绝不掺杂人类之外的东西的交往形式,最终是一种被还原为单纯的形式主义的交往形式,这种形式主义具有“纯粹”抽象的特征,但却具有时空上的现实性(raumzeitlicher Realitt)。在货币中,这种形式主义获得了一种特别的、物性的格式塔(dingliche Gestalt)。货币是抽象物,是一个内在于自身的悖论,并且这样一种物在人们对其所是全无所知的情况下造成了社会-综合的结果。①
这是一个在商品交换过程中自然发生的客观悖论:商品交换中的交往是个人在清醒方式下进行的主体活动,可是这种交往本身却被现实抽象为非主体的交往形式。因为,在商品交换中,人们恰恰不关注“商品的物质属性”,即“扣除进入交换个体的统觉(Apperzeption)和实践上的唯我论的东西”,进入到流通过程中的只是商品在交换中被抽象出来的不可见的可交换性形式(Austauschbarkeitsform)。虽然它是抽象的,但却具有另一个时空中的现实性,因为它是客观发生的社会关系转换,或者用索恩-雷特尔的话来说,叫“特别的、物性的格式塔”,即这种看不见的社会关系转换的现实抽象,而这种关系抽象的结晶物化载体就是上述的货币。这个复杂的转换过程,是传统认识论所无法面对的。索恩-雷特尔没有进一步指认的问题是,这正像在个体认知进程中,个体对经验现象是清醒知会的,但他无法知道,概念构架是如何建构经验现象并迅速将其构序为可知的观念结果的。依索恩-雷特尔对康德认识论的破境论,他在喋喋不休地大谈商品交换中发生的这种清醒与无意识的辩证法,潜在的他喻之意正在于此。
在索恩-雷特尔看来,这种可交换性的抽象形式及其物化的发生,从更深一层讲,正是“人与人之间这种唯我论的活动的产物,或者说,是商品占有的私人特征的产物”,我只是我,每一个实践唯我论的个人都是清醒的,但在这种“互为外人”的商品-市场经济的整体中,交换形式的现实抽象与再物化对每一个实践唯我论个人经验却都是无意识发生的。对此,齐泽克曾经评论说,“在交换行为中,每个人都是‘实践唯我论者’,他们根本误认了交换的社会综合功能:那就是‘现实抽象’的层面,‘现实的抽象’是作为私有财产的社会化形式出现的”②。可以看出,齐泽克完全接受了索恩-雷特尔的上述观点。所以,货币这种交换形式的现实“抽象源自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关系;它不是产生在单个领域中的,不是产生在一个自为的所有者的统觉领域中的。它是以一种完全脱离经验主义的方式产生的,这种经验主义坚持个体统觉的立场”③。商品交换关系的现实抽象,总是发生在个人经验统觉之外的。而这个经验主义的个人统觉,正是传统认识论的重要认知机制,在这个意义上,索恩-雷特尔所揭示的这种现象抽象恰恰是发生在传统认识论可能达及的研究域之外的。
依索恩-雷特尔更精细的思考构境,这种商品可交换性的形式主义的物性格式塔中,存在着两个相互交错的现实抽象过程:第一个抽象过程是为整个商品抽象奠定基础的抽象,商品抽象在形式上与使用活动相分离,在时间上与使用活动分开。第二个抽象过程发生在以商品可交换形式的分类为格式塔(Gestalt)的交易中,并且是进行交换的个人之间相互对立的私人唯我论的结果。这第二个抽象附着于交换活动的执行之中。④
第一个抽象是商品在交换过程中所生成的不同于自身使用价值的可交换性以及与商品的生产和消费在时空上的抽离,这是全部商品存在的基础;第二个抽象是上述刚刚讨论过的交换过程中以无意识的方式抽象出来的交换形式独立及其物性结晶。其实,第一个抽象相当于马克思所说的区别于塑形产品功能的具体劳动与使用价值的抽象劳动和商品的价值存在,第二个抽象则是商品进入交换过程中价值形式在现实交换关系中的现实抽象和物性结晶(货币)。
由此,这里通过第二个抽象生成的“可交换性形式的分类直接与交换等式(Tauschgleichung)联为一体”,所谓“交换等式就是通过交换的执行而将成批的商品等同起来,这个等式是内在于交换之中的一个假设,就其特性而言乃是社会性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形式”①。准确地说,是人与人之间直接劳动交换的关系。并且,这并不是一个假设,而是一个真实的劳动量的抽象。可索恩-雷特尔偏要将其说成是一个假设:这个假设具有社会起源(gesellschafte Ursprung),并具有纯粹客观的社会有效性(gesellschaftliche Geltung)。商品不是相等的,而交换将它们设定为相等的。这个设定贯彻了一个进一步的抽象,这个抽象使得用于交换的商品数量(Warenmenge)化约为抽象的量本身。
商品的使用价值是不相等不可比较的,但当它们进入交换的流通领域时,交换经过现实的价值(劳动)抽象获得了一种有效性的形式化规定和量化。索恩-雷特尔正确看到了商品交换中发生的现实抽象,也看到了这个抽象的结果是商品等价关系中的量化。但他还是回避了抽象量化的本质———抽象劳动的量化。商品以一种特定的合使用(gebruachsgemβig)的规定性而被带进市场,即按重量、个数或者数量,按照体积或者等级,等等。交换等式消解了这些属于使用价值的、彼此不可比较的数量规定。交换等式以一种不知其名的、与任何一种质都不相关的量取代了这些已知其名的量,这种量根本就不再是量了。③
这个与任何物品真实的质都无关的“不是量的量”,即是价值形式中货币的数量。这也是无数资本家疯狂追逐的利润(剩余价值)。当然,索恩-雷特尔这里最终想引出的话题,是这种抽象的量与先天观念综合的关系,于是他立刻引导说:“正是关系本性(relationale Natur)的这种绝对的、与质完全‘脱离’的量,为作为形式规定性的纯粹数学思维奠定了基础”④。这也就是说,数学中的纯粹的数量来源于商品交换中金钱的“不是量的量”。他甚至认为,这种情况最早是在毕达哥拉斯那里发生的。“纯粹数学思维以其自身特有的逻辑,在特定的发展阶段中历史性地浮现出来;在这一阶段中,商品交换成为社会的承载形式(Tragende Form),成为一个以铸造货币的引入和推广为标志的时刻”⑤。这也就是说,“数学的思维方式首次以其独特的形式出现”,恰恰是与商品交换的抽象量化相关联的。关于索恩-雷特尔的这一论点,我持严重的怀疑态度,因为这种逻辑链接是需要由客观的历史研究来具体举证的。但有意思的是,齐泽克倒非常肯定索恩-雷特尔的这一推断。他认为:“在思维到达纯粹量的规定性(这是现代自然科学的前提)的观念之前,纯粹的量已经以货币的形式在发挥作用了,货币这种商品为所有其他具有不同的质的规定性的商品提供了价值上的通约性(commensurability);在物理学能够表达出在几何学空间中进行的、独立于一切运动客体的质的规定性的纯粹抽象的运动概念之前,社会的交换活动已经实现了这种‘纯粹的’抽象运动,这种运动根本不触动运动对象的具体可感的特征,它涉及的是特征的转让。索恩-雷特尔证明了本质及其偶然性的关系以及牛顿科学中的因果性概念———简而言之,纯粹理性范畴的整个网络———都是如此。”⑥我认为,齐泽克的肯定过于简单了,科学技术的产生与发展固然与商品交换关系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但任何一个时代的科学与技术的发展更直接的现实基础一定是物质生产实践本身,而非商品交换的流通过程。
(原文载于《天津社会科学》2016年第4期,注释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