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和黑格尔
20世纪20年代苏联的列宁和黑格尔
本文选自《列宁、黑格尔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一种批判性研究》
作者:(美国)安德森(Anderson K.)
译者:张传平
在列宁论黑格尔的著作中,有几本在列宁生前就为人所知,尤其是1921年这篇对黑格尔辩证法进行了实质性讨论的论工会的文章以及1922年为《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所写的文章,这篇文章号召对黑格尔著作进行系统的研究。然而,《黑格尔笔记》在列宁生前一直没有出版,并不为人所知。1915年《谈谈辩证法问题》短文在列宁逝世后一年即1925年出版了,但是这没有直接提到《黑格尔笔记》,因为编者错误地认为那是1914年之前的作品。这篇短文最初不是与《黑格尔笔记》联系在一起而是与《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联系在一起。
列宁的《黑格尔<逻辑学>一书摘要》第一次在苏联出版是1929年,这一年对于自由的思想争论来说是不幸的一年,因为这是斯大林在党内战胜最后残存的反对派即由尼古拉·布哈林领导的右派反对派的一年。列宁的《摘要》第一次发表在《列宁文集》[Leninski Sbornik (Lenin Miscellany)] 第9卷上,《列宁文集》是对列宁全集的增补,由莫斯科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研究院编辑出版。①对《逻辑学》的摘录和评论总共超过150页,这些笔记第一次向公众展示了列宁在1914-1915年间对黑格尔研究的深度和严肃性。
在接下来的1930年,列宁1915一1916年另外一些论黑格尔的笔记加上其他一些论哲学的笔记,这其中大部分笔记是关于黑格尔以外的哲学家的,作为《列宁文集》第12卷出版。这一卷包含有另外大约80页的关于黑格尔的笔记,主要是关于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再加上1915—1916年间大量其他的、篇幅更短的笔记和评论,其中包括关于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简短笔记(大约9页),关于路德维希·费尔巴哈批判莱布尼茨的笔记(大约12页)以及关于费迪南德·拉萨尔探讨希腊哲学的著作的笔记(大约15页)。这样,把1914—1916年材料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其中和黑格尔无关的最大篇幅大约有15页,而关于黑格尔的笔记总共大约有230页。
在1930年的这一卷中还包括200多页1914年之前关于哲学问题的各种材料,范围从1895年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神圣家族》的一本笔记,一直到1903—1911年所做的关于唯物主义和科学的其他笔记,后者大部分是与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有联系。增加的这部分内容是要弱化列宁1914年向黑格尔的回归,其中四分之三甚至不是笔记而仅仅是列宁做过旁注的著作和文章的复制。这种感受在后来对这些笔记的编辑中更加明显,当《列宁文集》的两卷哲学本被合并成题为“哲学笔记”的一卷本时,其导言中几乎没有提到黑格尔。
1927年,马克思的《1844年手稿》也第一次以俄文在各地出版发行。但是在苏联,对列宁的《黑格尔笔记》和马克思《1844年手稿》的讨论被淹没在对恩格斯没有完成的科学著作《自然辩证法》的持续争论中,《自然辩证法》是1925年在俄国出版的。因此,在20世纪20年代,对列宁《黑格尔笔记》所作的一点探讨是与俄国哲学界的其他争论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在阿布拉姆·德波林周围组成的红色教授学院的哲学家们的确对直接研究黑格尔有些兴趣,但是他们对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甚至更有兴趣。早在1925年,德波林就在俄国重要的哲学杂志《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摘要发表了列宁的《黑格尔笔记》,但全文发表《黑格尔笔记》一直拖延到1929年。这种拖延引起了德波林派的不满。与他们在苏联哲学界的对手不同,德波林派遵照列宁1922年发表在《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的文章中所提出的建议,号召马克思主义者认真研究黑格尔辩证法,而把他们的对手称为“机械论者”②。与此同时,可能是为了使自己免于受到太黑格尔主义化的指责,德波林派加入1924年开始的对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卢卡奇和科尔施的恶毒攻击。尽管在20世纪20年代后期,德波林派在苏联哲学界一度处于优势地位,但是,像布哈林和托洛茨基③这样的主要的政治家同时也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所持的观点更加接近机械论者,他们仍然具有广泛影响,直到他们被斯大林剥夺领导权。
甚至当苏联哲学家们对列宁和黑格尔进行评论时,其重点也是列宁对黑格尔的“唯物主义”理解,而不是他在1914—1915年间研究黑格尔时提出的新观点。④20世纪20年代关于列宁与黑格尔关系的这些争论都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下进行的,即哲学上的争论在相当大程度上是与政治派别相分离的。直到1929年或1930年,哲学上的“党性”往往意味着仅仅是坚持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观点,而不是坚持布尔什维克的具体观点,更不用说是坚持托洛茨基主义、斯大林主义或者布哈林主义的观点。各种各样的观点都有,并在苏联的哲学杂志上进行辩论。但是,到20世纪30年代早期,当列宁的《哲学笔记》和马克思的《1844年手稿》开始用德文或其他西方语言出版的时候,哲学探讨在俄国被斯大林有效地终止了。在1929年利用德波林派攻击其对手布哈林是机械主义者之后,斯大林在1930年开始转向攻击德波林派,称他们是“孟什维克式的唯心主义者”,这既指他们对黑格尔感兴趣,也是指德波林过去是孟什维克。
从此开始,斯大林主义的教条主义和专制方法扼杀了苏联马克思主义机构和刊物上大多数独立的学术争论。斯大林的新任首席哲学家M.B.米丁(M.B.Mitin)断言说:从今以后,成为辩证法源泉的不是黑格尔,而是“我们党对辩证法娴熟的实际应用”⑤。正如大卫·乔拉夫斯基所尖刻评论的那样:“但现在只有斯大林和他顺从的中央委员会具有这种必不可少的全面的世界观,较小的哲学家将要等着被告知什么时候实践需要进一步发展马克思主义世界观。”⑥这妨碍了在俄国对列宁和黑格尔的关系进行任何富有意义的深入讨论。在这同一时期,从1927年开始,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作为论述哲学和辩证法的官方“列宁主义”的文本在世界共产主义范闱内被广泛地翻译和传播。在这同一期间,列宁的《黑格尔笔记》像马克思的《1844年手稿》一样,在苏联和20世纪30年代斯大林化的共产主义运动中几乎被人们遗忘。然而在这同一时期,这些文本在西方开始引起了独立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作家的兴趣。
甚至在那之前,即在20世纪20年代,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安东尼奥·葛兰西就曾试图在意大利发起一场有关列宁和黑格尔的讨论。在1924—1926年间,葛兰西在意大利共产党的刊物上发表了一些列宁研究黑格尔的短文⑦,其中就有《黑格尔笔记》中的重要的论文片断——《谈谈辩证法问题》。不幸的是,葛兰西在1926年被墨索里尼逮捕入狱,《黑格尔笔记》全文三年之后开始在俄国出版。意大利的马克思主义者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对《黑格尔笔记》感兴趣:《黑格尔笔记》直到1958年才在意大利发行.卢西奥·科莱蒂附加了一篇反黑格尔主义的导言。⑧
列宁的《哲学笔记》自1932年出版了德文版之后,在西方其他国家的出版要迅速得多。虽然《哲学笔记》在西方并未到处都引起人们如对马克思《1844年手稿》那样的讨论,但是从那时以来,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和那些对马克思主义感兴趣的人还是对这些笔记作了认真而深入的讨论。著名的法国社会学家吕西安·戈德曼(Lucien Goldmann)描述了列宁的《黑格尔笔记》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全面影响:
黑格尔的范畴在马克思主义那里得到了全面恢复,它们在欧洲范围内重新成为现实并不是偶然的,比如说在1917一1923年间,首先是由列宁在其《哲学笔记》中,其次是由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第三,我认为就是稍后一点是在葛兰西具体的哲学分析之中使之成为现实的。此外,在这期间,出现了梅林、普列汉诺夫、考茨基、伯思施坦,甚至在那时写了《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列宁,马克思主义仅仅被当作实证主义的理论科学也并不是偶然的。如果说在1923年之后,辩证思想的这种复兴随后就中止,很显然这也是因为革命也告一段落:我们知道随着1923年德国革命失败后,在1925—1926年之后,就不再有任何革命的迹象了。⑨
实际上,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在20世纪30年代对这些问题的讨论远比戈德曼所了解的要多,但最为重要的是,他在年表中是如何将列宁的《黑格尔笔记》放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一些重要著作的中心位置上。
既然列宁远比卢卡奇、葛兰西这些人著名,既然莫斯科官方以及其他版本的列宁著作用各国文字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为何那时列宁的《黑格尔笔记》相对来说鲜为人知呢?答案就在于大量出版的列宁著作和论述列宁的著作中,在于苏联的评论家们及其他具有类似思想的作家们强调的方式上,他们都强调列宁早期的机械论的著作《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所有这些对列宁的极大赞扬诸如“原创的”、“创新的“、“伟大的”、“天才”等充斥于列宁的官方版出版物和评论上,而《黑格尔笔记》由于不符合已成为教条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中的机械论和科学化的观点而几乎被遗忘。⑩如同马克思《1844年手稿》一样,对《黑格尔笔记》进行最为认真和探索性的讨论主要是在苏联之外进行的。这些讨论正是我要谈到的。
注释
①有关《黑格尔笔记》在1929一1930年出版的更加详细情况,参见巴德·伯克哈特(Bud Burkhard)的参考书目,Leninskij Sbornik. Studies in Soviet Thuught 32. no. 3(1986): 241- 247。
②勒内·阿尔伯格(Rene Ahlberg)写道:“德波林和机械论者之间的争吵可被视为关于恩格斯观点的一场公开论战。根本不允许对马克思说三道四。”(The Forgotten Philosopher: Abram Deborin. in Revisionism, 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Marxist Ideas, ed. Leo Labedz [ London: Allen and Unwin. 1962], p. 131.)
③参见Bukhari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Trotsky. Trotsky's Notebook, 1933一1935。这两部著作都表现出一种明显科学主义的倾向,并且对于黑格尔不是漠不关心就是极其敌视。
④例如,参见W. Adoratski,Lenin uber die Hegelsche Logik und Dialetik, Unter dem Banner des Marxismus 3. no. 5 (1929): 633- 659。
⑤Cited by Joravsky. Soviet Marxism and Natural Science, p.256.
⑥lbid. p. 270. 关于20世纪20年代俄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讨论绝大多数都是基于乔拉夫斯基对这些问题详尽的、极为严肃的描述。有关一些真正的西文文献,参见由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主要的批判理论家奥斯卡·内格特(Oskar Negt)编辑的关于20世纪20年代的文章的德文文集:Abram Deborin and Nikolai Buharin. Kontroversen uber dialektischen und mechanistischen Materiakismus (Frankfurt: Suhrkamp Verlag. 1969)。然而内格特认为,德波林和布哈林的讨论要比乔拉夫斯基所作的讨论狭隘得多,他给文集所写的导言标题是“作为一种合法的科学的马克思主义:论斯大林哲学的起源” (Marxism as a Science of Legitimation: On the Origins of Stalinist Philosophy” ).这本文集主要是由德波林和布哈林在20世纪20年代的作品所构成,但也包括了卢卡奇 、 葛兰西 、米丁和斯大林的简短的摘要,后两位的著作是1930年的。在他的集子中,他既没有讨论列宁的《黑格尔笔记》,也不包含《黑格尔笔记》的任何内容。最近有一种奇怪的说法,有人为了声称毛泽东实际上是一个黑格尔主义者,就公开赞扬斯大林主义的意识形态家M. B.米丁具有独创性,毛曾求教于米丁。参见Norman Levine's Dialogue within the Dialectic (Boston:Allen and Unwin,1984). pp. 319 -330。法国最近也有这种声音,参见由路易斯·阿尔都塞的学生勒内·萨帕塔(Rene Zapata)编辑的文集:Luttes、 philosophiques en U. R. S. S.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83)。与内格特的版本一样.萨帕塔也忽视了列宁的《黑格尔笔记》。
⑦我没有发现葛兰西对列宁论黑格尔作过任何实质性的讨论。 在葛兰西的《著作集》(Opere)第11卷和12卷(Turin: Einaudi. 1966. 1978)中都没有找到。这两卷涵盖了葛兰西1921—1926年的著作。关于葛兰西的思想与列宁论黑格尔的著作之间的关系的讨论,参见Leonardo Paggi Gramsci's General Theory of Marxism. in Gramsci and Marxist Theory. Chantall Mouffe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79).especially pp. 133 -137。几年以后,著名的日本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大森义太郎(Yoshitaro Omori)发表了一篇题为“黑格 尔的复活”的文章(Riso26. [October 1931]: 43 - 60)。大森义太郎的文章依据 列宁研究黑格尔的一些片断,也参考了德波林和20世纪20年代俄国其他一 些哲学家的著作,如阿多拉茨基(W. Adoratski)和I.卢波尔(l. Luppol)。所 有这些都在20世纪20年代发表在德共刊物上[我非常感激日本的伊藤成彦(Narihiko Ito)教授,与他的私人通信使我获得了一些这方面的信息]。
⑧Lenin. Quaderni filosofici. Con una introduzione su marxismo e Hegel di Lucio Colleti (Milan:Feltrinelli Editore. 1958).
⑨Lucien Goldmann. The Dialectic Today (1970). in his Culture Creation. trans. Bart Grahl. intro. William Mayrl(St. Louis: Telos. 1976).pp.112-113.
⑩瑟维斯在其《列宁》第2卷题为“列宁的奥秘”的序言中敏锐地指出,《列宁全集》中堆积如山的文献“差不多使得对列宁生平和著作的揭示变得模糊起来(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