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

海德格尔 | 我们此生将一直渴望

1915年埃尔福丽德进入弗莱堡大学学习,按照学制,她在时年26岁的私人讲师马丁·海德格尔那里修习一门哲学课程,学习康德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正是这一契机使得二人开始有了交集。下述三则信写于1916年初,这一时期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开设讲授课和练习课,主要围绕超验哲学,特别是有关价值问题、现象学记忆“生命”的范畴和“存在”的阐释。在与埃尔福丽德的通信中,海德格尔用热切的言辞表达了对埃尔福丽德的爱慕,也和她分享了自己对哲学、对人生的冷静思考等等。本文摘自《海德格尔与妻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版,第19-24页。


01 弗莱堡,191613

图片

直到今天我才又提笔写东西。你那封值得我深思的信也到了,还有你的“帮助”。都要谢谢你。

我问你,你如何看待哲学,结果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如同一次劫掠(Überfall)——当然这也只是从辩证的意义上说的劫掠,作为把经历与认识以某种方式和谐统一的任务的一个开端。我说的所谓缺乏基础,可能是表达得不够好,让你产生了歧义——我丕是说,你在倾向上缺乏这种基础——我怎么会如此呢?

我现在更好地表达一下:澄清、概念的明晰、词汇的区别和物的距离(Die Klärungdie begriffliche Helledie Wortunterschiede u.Distanzen der Dinge)——这样的经历对我来说只不过仅区是经历,也许是你对此要求太多;“真实的上帝的经历”是一个神奇而罕有的恩赐,人们只有经历苦痛才有资格拥有,而你却已经如此。

这样的经历无论对于相信神秘的人还是理性的人来说都是可能的。两者都是极端;吞噬和渗透两种可能才是理想的情况——这里还有着我们内心幸福的基础——我们都实现了两种可能,但不是用极端的方式,而是每一种可能都带有着去到另一端的渴望,这当然也就是我们都不会觉得对方多余的原因。你永远不必担心,我绝对不会以摧毁的意义来触碰你内心当中的神秘;但是我想把它搞清楚,更深刻地了解它。

而对于我来说,你猜想的非常正确——道路是完全相对的——认识,对意义最清楚的理解和阐释,我狂放不羁地追求着这些——并且本身这追求的渴望就是一种最为内在的经历,感觉像一种昏暗化——一直延伸到我精神生活最为终极的层次且抓住了坚硬的对立性。

这坚硬的对立性总是把一切我要在发光的明亮和神秘的黑暗中所见、所体验的终极之物一分为二(entzweischlägt),这便让创造永远不能平静,这看起来又是多么令人振奋——成熟和幸福其实也代表着分裂与冲突,因为我在对立性和不同之中最先、最深刻地意识到了对立统一(der voincidentia oppositorum)。

我们应该感谢上帝,我们是那些在生活中不易的人们——这不是悲观——然而一切高尚与深刻都带有着悲苦的意味。

我们应该高兴,小心肝,我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还能够更多交流,更多地互信——只有有着巨大的苦痛的生命才是伟大的,想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现实中或是来到阳光下,则必要经历苦难,我们每天都在准备着你的和我的伟大的孕育与创造的时刻——

精神的创造必然需要一种灭亡(Sterben),一种所有一切能够称之为光明、声响、快乐、爱情、幸福以及宁静的东西的死亡——每一次都是一种苦难的而又充满着痛苦的寂寞,削去一切可变之物;然而这种提升只有在人们灵魂上变得更加强大,这时,人们知道,在荒芜的、空气稀薄的高处漫步并不会擦去我们.相反,总会有下落,落到充实的生活中去,我们可以把在高处获得的宝贵的东西带到那里去。休息、积蓄力量,同时分配宝贵的东西再接受,这些我都可以在你那无比美好的当下中寻找到——你送给我最深刻的体验,在其中一切事物的矛盾都消释了——你,小心肝,下面我将在树上点燃一盏小灯,接着,对神圣时刻的回忆成了天使的摇摆,我在其中沉沦,并向你表示感激——

快乐将会在我的近旁,它会在山间漫步来到小屋,在你的床铺边、你的额头上飘荡,你嘴角边酸楚的表情渐渐消失,你的脸上浮现出天堂般快乐的微笑,就像树上的那盏小灯一样——你会无比喜悦,天堂般激动的颤抖传遍你的身体,极乐的期望中,你将感受到心中涌出了渴望,你将望向远方你那最极乐的时刻,同时你将看到,我会牵住你的手,引导着你走上通往纯净的认识的山路———我们此生将一直渴望,一直在道路上漫步,在渴望漫步中采摘着道旁的玫瑰,甚至有时不得不抓到上面的刺——

很快你就会来到我身旁——我现在很好。

你的小伙子

(写战地军邮!)

注①:

马丁要把他评教授的论文出版,因此在空闲时间很认真地修改他的讲稿。他不能,也不愿意与埃尔福丽德见面,因为他们的关系在当时还不能向外界公开——马丁担心,他和一个有着新教信仰的女人的关系或许会影响到他在大学里的前途。即使在弗莱堡,两人也只是常常通信。

埃尔福丽德非常担心马丁的身体;她担心他会因为工作太多而伤身,因此就劝他不要吸烟,不要喝酒,也不要在夜里工作太长时间。马丁感到心急如焚,总是因为工作的原因而没有时间。埃尔福丽德想很快和马丁建立家庭。两个人在信中憧憬着未来的家庭生活。


02 弗莱堡,1916122

图片

小心肝,我想很快告诉你,我有多么高兴——下雪了——我突然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下子从尘埃中,从一成不变的日常中解脱了出来——这我一下子必须承担并且一直承担下去——现在冬天终于来了——我经历了所有以往岁月的愉悦——你在想什么呢——我现在最想和你一起打雪仗,尽情地玩耍——我感受到的这样的新鲜感和亲密无间——

当外面那白雪反射的白光流淌进我们房间里的时候,我们以平静而愉悦的宁静和幸福的安全注视着那打着卷儿落下的雪花时,我们如何去体会这极好的冬日呢——当花园篱笆的桩子上堆满了积雪,当山雀在窗前来回地飞,当夜晚悄悄地从山里来临,当我们的小孩子用他的小手敲击着窗户,他的眼睛——你的可爱的,山川一样的眼睛——闪亮,为那夜晚金黄的闪烁而无比欣喜——当你颤抖着,轻轻地把头倚在我的肩上,远离一切冥思苦想的苦恼——这时我便知道,你在我这里得到了安全和庇护——在我身后写字台上的伟大的工作将慢慢成熟,走向它伟大的终点——然后我们的幸福的神秘的时刻就醒了——

很多很多爱来自你那欢快的

小伙子


03 弗莱堡,191621

图片

我得中断我的工作,小心肝,我想陪你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我那么多次梦到我们共同的小屋,我们宁静的爱以及欢乐的幸福生活——似乎我的渴望已经超越了一切渺小和日常——我得再三考虑,我这个学期经历的都有些什么。我不应该说什么我们的原初经历,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永不枯竭的财富,我无论怎么思索也无法穷极——我只能从中体会到无比的快乐,并且不断重复——就好像我只想生活在那样的瞬间——

你又重新给了我对于人的信仰,你教会了我,在寻觅中的人对于最小的赠予也会感激万分的。小心肝——你知道吗?你在我身上唤醒了怎样的力量?

在我面前的是更高的生活,是你允许我全心直面自己的全部问题,你关心我——当我疲倦地从那些充满宏大学术问题的远方国度回到家里时,是你给了我更好的休憩——

在你的庇佑下,你这坚强的孩子,我可以收集新的力量,为了我的上升,而我每次也想把我在漫游中获得的财富带给你,你的内心也将不断变得更加富有,更加确信,而我们俩就只想以愉快的双手和充满了笑容的眼睛来分享给那些寻找中的,在歧途中还想找到来时的路的人。

小心肝,你的名字听起来并不完全表达了你的本质,你对伟大事物的那种深刻的知悉和预感,表达了你在伟大生命中的内在力量——如果我完全体验了你精神的近旁,那么我同时会想创造,尽情享受我们所有的幸福,并让它蔓延丛生,为了找到真理(Wahrheit)。——

我还没有感谢你那从山里写来的充满阳光和理解的信。请允许我明天才把它看完。我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为那鹰法般的时刻感到欢快,彼时我将完全从生活中所有渺小的冷漠中解脱出——那时我们两人可以抓住幸福,抓住生活最深刻的东西。

昨天上完课后我是那么想和你说话——你看到了,我听到了你所有的问题,它们能够带来很大的成果,尽管并非对所有人都是如此,但至少是对所有来了的人。

当后来那个年轻的助理军医来我这里表示感谢的时候,我立刻邀请了他;我从他眼中看到了那种对终极事物的渴求——然后[他]对我说,下周的这个时候,我就又到“外面”去了。我的心想平静下来,然而此时在我心中涌起的却恰恰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我当时只能握紧了这个年轻人的手。——

明天我们要聊很多东西,变得平静,高兴而幸福,再次变得强大。

你呢,我的孩子,也是这样吗?

我大概7点的时候来你这里。讲座课结束后我想休息一下——我有假期——另外,我尤其不想让你在这不安宁的时候那么晚还一个人走那么长长的一段回家的路。

你想弄些晚饭吗?

那你也把我算上吧——孩子,你看到了吗,我已经开始这样写信了,就好像我们已经一起住在我们共同的小屋里了——但是那里还完全不是这样,这幸福的地方也许我的梦想根本无法企及——

每当想起,快乐便袭遍全身。

现在我得工作一会儿了,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又可以来陪你了,小心肝——

你快乐的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