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

阿多诺 | 文化景观

《美学理论》

作者简介

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 (1903-1969),德国哲学家、社会学家、音乐理论家,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的主要代表人物,社会批判理论的理论奠基者。

自然美的概念一直易受历史变化的影响。下述事实便是这方面的范例,即:可能是在19世纪某个时期,德国人所谓文化景观(Kulturland-schaft)的整个领域,已被归在自然美的名下,而在表面上,文化景观看似在抵制这种归类,因其自身主要由人工制品组成。我们所论及的文化景观,是与古老建筑有关的文化景观。古老建筑被认为是美的,这抑或是因其地理环境所致,抑或是因其体现了取于当地的建筑材料所致。对这类创构而言,至为重要的并非某一形式律,而是它们自身就等同于艺术。古建筑的规划设计恢宏非凡,即便常以教堂或市场为核心来安排组合,似乎也同样注重审美效应。这类历史建筑,并无那种我们通常将其与自然美联系起来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味道。文化景观带有历史作为表现和历史连续性作为形式的印记。它们以类似于艺术生产的方式,将这些因素动态地整合起来。

集体感官对这一审美维度的发现及其挪用,可追溯至浪漫主义时期。确切地说,那是对历史建筑遗迹的浪漫主义赞美时期。随着浪漫主义的衰落,被称之为文化景观的美学黄昏地带,也已完全隐退;如今,我们主要在宣传管乐节庆与假冒的欢聚节庆的广告中,偶然碰见文化景观。流行的城市社会,将文化景观当作自身意识形态的补充。文化景观之所以能够扮演这一角色,是因为它们虽然默认城市生活的支配地位,但看不出自身带有市场社会的烙印。正因为如此,人们看到一些古老石墙或中世纪建筑群时的喜悦之情,随之会被一种内疚感所打消。即便如此,这种喜悦之情依然存在,并未被那种试图将其置于可疑地位的异议所吞没。只要地球的面貌依然陶醉于功利主义的伪进步之中,它到头来就不可能消除人类理智中的这一思想,即:尽管所有证据相悖,但前现代世界无论其落后与否,总比现在更好且更富人性。理性化因而就得成为理性的;普遍的调解系统因而就得生发出宜居生活。在此情境中,陈旧的直接性的痕迹,无论多么过时和令人置疑,便获得某种合理性。它们使个体的渴求得到缓解或暴露,由此所取得的满足可能是虚假的,甚至是丑恶的。但情况依旧如此:从根据事物现状来完全否认满足感的观点看,那些痕迹是合情合理的。

赋予文化景观以最大效度,因而也是永存力量的因素,是景观与历史的特殊关系。主宰文化景观之审美注意的东西,在于它们表现以往历史之苦难历程的方式。正是由于这一点,只要不忘记制造形象过程中所参与的压抑作用,有限世界的形象就应使我们感到快乐。在此意义上,那形象便是一种提示物。文化景观因为与建筑物依然完整无损的历史遗迹相似,所以是一首被激活的悲恸哀歌;在其他地方,这些哀歌则已完全陷入沉默。如今,与过去相关的审美关系,虽有可能毁于那种联合反动倾向的行动,但是,无历史记载的审美意识的相反立场甚至更为糟糕,这种意识将过去或已往维度扫进沟槽与垃圾之中。若无历史记忆力,就没有美。在自由状态中,特别是在摆脱了民族主义束缚的自由状态中,人类可能会故作天真地利用文化景观与作为整体历史性的过去。虽然自然在这里显得不可驯服和脱离历史,但这一表象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历史时代;其起因在于对社会动向的批评抗议之中,这种批评抗议是在社会关系网络织得非常紧密,致使个体恐怕自个会被窒息而死时发出的。由于同样原因,在自然凌驾于人类之上的时期,自然美是没有存在余地的。这似乎如同农业人口情况一样,他们对自然景色的审美特质缺乏敏感性;因为,对他们来讲,自然只不过是一个劳作的直接对象而已。据说,这无历史记载的自然美,确有一个历史内核;正是这一内核,在让自然美合理化的同时,也有损于自然美。只要大自然尚未受到压制,它那看来不可征服的特征,便是一个恐怖之源。这说明从前人们为何偏爱自然中的对称性安排,这种偏爱后来屈服于欣赏自然的感伤时尚,其所偏好的是不规则性与随意性,这类似于唯名论的精神。

文明的进步给人一种虚假的安全感,使人不知自身是多么脆弱,即便今天依然如此。自然界中的欣欢之感,不仅与自在存在的主体观念密切相关,而且在潜在意义上是无限的。主体将自身投射到自然之中,凭借其孤立状态而获得与自然的亲近感。在被化为第二自然的社会中,主体由于无能为力,急于在第一自然中寻求庇护。在康德那里,由于主体的自由意识作祟,对自然力量的恐惧感开始听起来就像是时代的错误。然而,与此同时,这种自由感已被取代,被一种在社会里终年无自由的新恐惧感所取代,这两种契机一并融入到对自然美的欣赏之中。由于这种欣赏越来越失去自信,故需艺术作为基础。魏尔伦的这行诗——“海洋美于教堂La mer est plus belle que les cathedrales),标志着文明后期的到来。魏尔伦的诗句灌注着一种有益健康的恐惧感,就像为了照亮这个自认为无需照亮的人工世界而随时乞灵于大自然的情况那样。

(本文节选自[德]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98-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