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

我们为什么要阅读阿尔都塞?

我们为什么要阅读阿尔都塞?

2010-03-12 17:34:17

为什么要读阿尔都塞?

Louis Althusser





[
]路克•费雷特
王立秋 试译



为什么读阿尔都塞?”对于这个问题,最简短的回答一定是,“因为资本主义。”只要我们还生活在这个以资本主义经济为基础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商品生产是为了销售以谋取利润——我们就不能在没有像阿尔都塞那样的思想家的情况下,理解这个社会的文学与文化。让我们从一个例子开始。在理查德•阿滕伯勒
(Richard Attenborough)的电影《卓别林》(Chaplin; 1992)中,查理•卓别林(小罗伯特唐尼饰)与小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凯文•克莱恩饰)窜上好莱坞山区,到了著名的好莱坞标志面前。那是那个招牌上写的是“好莱坞”,原本是一片房地产的广告。费尔班克斯很担心卓别林——一名联邦调查局密探已经拜访了他,问他圈内人是否都是“忠诚的美国人”。他还问卓别林是不是一名共产党员。费尔班克斯建议卓别林在这种威权主义的气氛下要当心:

费尔班克斯:你是外国人,你还是个外人。你不了解这个国家。

卓别林:它骨子里是个好国家,道格。

费尔班克斯:不——它头面上是个好国家。骨子里——那是一出现就会让我们恐惧的东西。


说一个国家“头面上好”但实际上没那么好,就马克思主义对“意识形态”的传统描述来说,真是说到点子上去了。这个术语有着复杂的历史,但通过这个术语,人们在本质上意指的就是这回事。资本主义是一种剥削体制。它在很多方面依赖于其他阶级对某些特定人类阶级的剥削。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
(1844)中描述的工业劳动阶级的苦难,只是这种事实的一个历史实例,这个事实就是,为使一个社会阶级从资本主义经济的利润中受益,另一个阶级就必须生活在贫穷与悲惨之中。我们为自己生活在这种体制的下层正名?简单来说,通过永远不谈论这件事本身。在我们所有的话语中,马克思认为,从经济理论和哲学到小说和新闻播报,我们系统地歪曲我们生活其中的那种社会-经济关系的现实。这种怀有政治动机的歪曲,正是所谓的“意识形态”。对阿尔都塞来说,它以所有可能的在我们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使用语言的方式发生,包括文学,大众文化,以及我们对这些话语的批判性的回应。理查德•阿滕伯勒的电影也暗示了这点: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坐在象征文化工业的好莱坞标志上把他的国家描述成“头面上好”(的国家)。与卓别林不一样,阿尔都塞是一名共产党员。他使马克思主义,尤其是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革命化。对于所有生活在头面上很好的社会里的我们,阿尔都塞向我们展示了我们在这个社会中生产和阅读的文学与文化是如何产生意义的。只有基于这一理解,他说,我们才能为改变它而作出贡献。


阿尔都塞的生平



路易•阿尔都塞生于
191810月,他出生在阿尔及尔附近,是一位银行经理与一位具有正式职位的教师的长子。他在阿尔及尔长大,也在法国,马赛和里昂度过了一些时光。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组织了一场学生天主教运动并且甚至考虑过从事神职工作。19399月,阿尔都塞通过了声望极高的巴黎高师(这个学校主要培养的是教师)的入学考试,但还没入学,他就被召进了军队。19406月,阿尔都塞被俘。在被转移到德国北部的一个战俘集中营后,他先是被迫从事沉重的劳役工作,但在生病之后,他被调配到集中营医务室从事护士的工作。这,给了他阅读大量哲学与文学作品的充足时间。解放后,他继续在高师的学习,并在1947年完成了他关于德国唯心主义思想家G.W.F.黑格尔(1770-1831)的硕士论文。1948年,阿尔都塞成为哲学指导教师,并从此在巴黎高师度过了他余下的学术生涯。尽管他在战后还保持了数年的天主教信仰,194810月,阿尔都塞还是加入了共产党,这对当时许多法国知识分子来说,是最正常不过的举措。就像阿尔都塞在自传性文本中书写的那样,“1945年,在德国战败,斯大林格勒大捷之后,以及在抵抗运动的希望和榜样(的鼓励下),共产主义正当其时”(《来日方长》:339)。他比公开承认的那样更长地保持了这种艰难双重身份——天主教会与共产党是互相敌视的——也许一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梵蒂冈禁止天主教徒参加“工人神父”(worker-priest)和其他激进组织——阿尔都塞对这些组织的价值深信不疑——之后,阿尔都塞才放弃了他的天主教信仰。从1960年开始,阿尔都塞开始对卡尔•马克思(1818-1883)的哲学进行了一系列影响巨大的研究,这些研究在1965年在《保卫马克思》(Pour Marx, For Marx)的标题下结集出版。与当时把马克思的著作并入当代思想体系(包括天主教主义思潮)并使之整合的趋势相反,阿尔都塞坚持马克思建立了一种全新的科学,一切非马克思的思想都无法与之进行比较。从1960年到1966年,他对这门科学的基本原则进行了详细的论述,在他看来,马克思给我们“留下了这些原则的基础”。一位当代评论家对他的计划作了如下的评论:

新一代的造反者需要一种新型的革命意识形态,阿尔都塞先生本质上就是一个意识形态的强硬派——时刻对他周围社会和智识的软化提出挑战。

(霍布斯鲍姆
[Hobsbawm] 19944

在《保卫马克思》出版(
1965)的同一年,《读资本论》(Lire le Capital, Reading Capital)也出版了,这是一部由阿尔都塞和他在高师的一组学生写作的,关于马克思《资本论》(最早于1867年以《资本》的书名出版)的一系列文章组成的文集。在这本书中,我要把更多的关注放在其中的一个学生,即皮埃尔•马舍雷(Pierre Macherey)(生于1938年)身上,因为在文学理论和批评领域,最严格地(在最大程度上在细节方面)遵循阿尔都塞的思想逻辑的人,正是他。从1967年开始,在遭到来自共产党的批判,以及在国际共运发展的启发下,阿尔都塞放弃了先前的一些立场。他公开指责自己早期著作的“理论至上主义”,通过使用唯理论主义这个词,阿尔都塞指的是他在理论话语中对马克思作品意义的过分强调。在此立场上,他的目标是把阶级斗争带到自己作品的前线。因此,他把哲学定义为“理论的阶级斗争”。

阿尔都塞一生深受(精神的)双极失序——先是极度压抑,而后进入躁狂阶段——之苦。
1976年,他作了一次计算,在过去三十年中,他已在医院和心理诊所度过了十五年的时间。从1963年开始,他就开始有规律地接受精神分析——对于这种疗法的治疗价值,阿尔都塞深信不疑——对此,他也有着浓厚的理论兴趣。198011月,在压抑期最消沉的时期,阿尔都塞扼死了自己的妻子,也是陪伴了他近三十年的伴侣,艾莱纳•希特曼(Hélène Rytmann)(也以艾莱纳•乐高天[Hélène Legotien]的名字为人所知),后者也是一名社会主义者并曾是抵抗运动的成员。在众多公共争论中,法院以其精神状况使他无需为其行动负责为由,宣判阿尔都塞不宜入狱。阿尔都塞此后的大部分时间,也就是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都是在精神病院度过的,但他的教师和作家身份在1980年就已经结束了。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年间,他一直坚持写作,他的哲学思想也一直在发展。1988年,他出版了一系列与墨西哥哲学家费尔南达•纳瓦罗(Fernanda Navarro)在墨西哥进行的访谈。199010月,在他死后,人们在他的档案中找到了数万页未刊材料,其中包括十本左右成书的文稿。这些材料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来日方长》(L' Avenir Dure Longtemps, The Future Lasts a Long Time),阿尔都塞写于1985年,用来代替他要给出的——如果他被判可为罪行负责的话——关于他妻子的谋杀的证词的心理自传。


阿尔都塞的著作:概述



阿尔都塞的著作可以泛泛地分为五个时期:


1.1946-51
:早期著作。阿尔都塞对黑格尔主义到马克思主义,天主教主义到共产主义的复杂过渡进行了清晰的表述。这一时期的一些重要文本收录在论文集《黑格尔的幽灵》
(The Spectre of Hegel; 1997)中。

2.1960-66
:理论中的马克思主义革命。阿尔都塞著作的“高产”时期——密集的(文本)生产期,在此阶段他对(在他看来)为马克思所洞见的历史科学的基本观点进行了深入的阐释。阿尔都塞最著名的著作《保卫马克思》(
1965)和《读资本论》(1965)就出自这个时期。

3.1967-75
:自我批评。阿尔都塞对自己早期著作中对理论的强调进行了公开的指责,并把哲学定义为“理论中的阶级斗争”。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品有《哲学和科学家的自发哲学》
(“Philosophie et philosophie spontanée des savants”, “Philosophy and the Spontaneous Philosophy of the Scientists”, 1967),这一时期的论文收录在文集《列宁与哲学》(Lénine et la philosophie, Lenin and Philosophy, 1971),《自我批判文集》(Éléments d'autocritique, Essays in Self-Criticism, 1976)中。

4.1976-78
:马克思主义的危机。阿尔都塞对共产党日渐苦涩的理论与实践进行了批判,呼唤一种对马克思著作的自我批判式的重新诠释。此时期的主要论文有《论法国共产党第二十二次会议》
(“On the 22nd Congress of the French Communist Party”, 1977),《马克思主义的危机》(“The Crisis of Marxism”, 1977),《党内必须改变的是什么》(“What Must Change in the Party”, 1978)以及《今日马克思主义》(“Marxism Today”, 1978)

5.1982-88
:“偶遇的唯物主义”。第一个术语意味着“对机运的关注”。偶遇的唯物主义是一种历史哲学,与历史唯物主义不同的是,它把机运的概念也纳入考虑。在片段化的文本与访谈中,阿尔都塞认为,历史并不是必然的过程——就像马克思主义一直以来声称的那样——而是一系列偶遇的结果。这一时期的重要文本,有写于
1982年的《邂逅的唯物主义潜流》(“Le courant souterrain du matérialisme de la rencontre”, “The Underground Current of Materialism of the Encounter”)以及于1994年在法国用化名出版的《论哲学》(Sur la philosophie, “On Philosophy”)。这一时期的著作尚无翻译可用,但在纳瓦罗1998年的著作中可以找到一个英文导言。

本书中,我们将集中探讨第二、第三与第四阶段,尽管最后的一章也对
1980后的文本有所关注。阿尔都塞一直坚持,自己的著作只是对卡尔•马克思作品的一种阐释——诸多误解中唯一真实的阐释,因此我们也必须以对马克思思想的简要陈述作为开始。在第二章中,我们集中探讨他的社会理论对文学与文化批评的意义。我们也将在当代语境中定位他的作品。这本书强调的是阿尔都塞的作品在文学和文化研究方面的重要性,因此,在第三章我们将对阿尔都塞在马克思《资本论》中发现的阅读实践——他又反过来把这种阅读方法用到了马克斯自己的作品之上,为的,是生成他对此著作的独特阐释。阿尔都塞称这种阅读方法为“症候式阅读”,与精神分析家对病人话语症候的阅读类似。我们还将就在皮埃尔•马舍雷那里这个概念在文学批评中的应用进行细节性的讨论。最后,我们将讨论阿尔都塞晚期的哲学概念——哲学作为理论中的阶级斗争——强调这个概念引起的新的阅读实践。在第四章里,我们将对阿尔都塞对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贡献作一检视,后者一直以来都是其著作在文学和文化研究领域影响最大的一个方面。第五章将讨论阿尔都塞自己的文化批评实践,以及他关于美学理论的一些论文。我们将以那部阿尔都塞在妻子死后写下的非同寻常的自传——《来日方长》——作结(这本书是在他身后出版的),强调这部自传与其作品的哲学部分的联系——前者既反映了后者又与后者大相庭径。


文学研究中的阿尔都塞



阿尔都塞的作品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及文学研究“理论革命”的十年起就对英美文学和文化批评领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确实,在像“文学理论”和“批评理论”那样的学科领域中,“理论”术语的意义,正(当然,只是部分地)来源于阿尔都塞的思想。随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法国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新哲学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向英语世界各所大学的渗透,阿尔都塞的作品——显然,是这些哲学中最激进的——为文学批评家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文学批评的可能性。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开始流行的批评教条——英国的
F.R.刘易斯和T.S.艾略特的精英感受力,以及美国严格文本化的新批评——把政治悬置在文学分析之外。尽管这些国家也有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传统,这一传统仍然缺乏智识上的严密,也对此一无所知。阿尔都塞为英美文学批评家提供了一种社会的革命理论,在这种理论的术语中,文学能够,也应该得到理解,这样一来,也就产生了一种政治上的意义。在阿尔都塞著作的启迪下,看起来,文学批评第一次能够既在保持科学上的真实性的同时,保持政治上的激进立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文学研究的革命激情过后,政治理论与文学又发生了许多变化,并且变得更加复杂。尽管如此,如果我们要理解在政治上获得承认的理论与批评的当代形式——新历史主义与文化唯物主义,同性恋与酷儿理论,种族导向的或后殖民主义的批评,女性主义批评,文化研究,或马克思主义——的话,阅读和理解阿尔都塞的作品就是必需的,因为所有这些理论都曾受惠于阿尔都塞。



[
]本文为劳特里奇批评家系列丛书之一,《路易•阿尔都塞》的导言,译自Luke Ferretter, “Why Althusser”in Luke Ferretter, Louis Althusser,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06. p.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