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之前的世界化——列斐伏尔和阿克塞洛斯
全球化之前的世界化
——列斐伏尔和阿克塞洛斯
作者:斯图亚特·埃尔登(英国华威大学政治与国际研究学院)
译者:柴生旺、杨栋(西安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文章来源:《社会批判理论纪事》第16辑
“世界化”列斐伏尔和阿克塞洛斯的世界思想的共同关注点。从对列斐伏尔的“世界化”概念的探源出发,通过考察全球化与世界化的区别、世界化的内在逻辑以及“游戏”在世界化过程中的作用,列斐伏尔与阿克塞洛斯世界思想的一致性得以显露。进一步考察两者思想的区别与联系,能够发现:阿克塞洛斯的世界思想不仅是对理论的沉思,同时也是对革命实践何以可能的积极询问,并为新的、更为激进的政治与革命活动开辟了道路。
导论
《论国家》的核心主题之一是世界问题。世界(le monde)在世界范围(léchelle mondiale/the worldwide scale)和那只能被不完全地译为全球化(globalization)的世界化(mondialisation)概念中都有体现。然而,世界化是变得具有世界性的过程,是对世界作为一体的理解和把握,是将它作为整体、作为思维中的东西去理解。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英语读者将经济和政治现象在全球范围内的传播称之为全球化,这种发展通过对世界的先验理解,即世界化,而成为可能。本文试图理解列斐伏尔的世界化概念,它提供了一种哲学和实践的解释,具有理论基础和政治意识。此外,本文还试图解释这一术语在列斐伏尔著作中的起源,开辟一种更加一般的世界哲学新视野。
就像更普遍地思考他的工作那样,在思考世界问题时,列斐伏尔试图从通常被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内部发展主张。他对马克思的理解是将其全部著作视为一个整体,既不偏袒早期的“人本主义”文本,也不偏爱后期的“科学”文本。但是对于列斐伏尔来说,马克思关于世界问题的最重要的文字来自他的早期著作,即他的博士论文。在这篇论文中,马克思宣称“世界的哲学化同时也就是哲学的世界化,哲学的实现同时也就是它的丧失”。这对于马克思来说意味着在哲学的现实化或实现中,哲学被超越和克服。列斐伏尔经常引用马克思的这句话,他的著作作为一个整体可以被解读为试图理解哲学思想及其实现的关系,一种他称之为元哲学(metaphilosophy)的发展。对于列斐伏尔来说,他关注的是哲学的批判性反思,寻找哲学如何被超越和克服。这既是尼采或海德格尔的“克服”(überwinden)——克服和摆脱,也如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扬弃”(auf-heben)——列宁为这个词加上这样的注释:“取代、给予一个终点,但同时保存、维持。”
列斐伏尔
在理解世界方面,列斐伏尔认为海德格尔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尤其是他在1929年的论文《论根据的本质》中提出,“世界从不存在,但世界世界化着”。这一短句通常被简化为“世界世界化着(world worlds/die Welt weltet)”,旨在理解独立于外部原因和契机的世界运行方式。标准的法语翻译是“世界从不存在,世界正在世界化”(le monde n’est jamais,le mondesemondifie);另一种说法是“世界正在世界化”(le mondese mondialise)。对于列斐伏尔来说,这接近于同语反复,但是“意义重大”。他认为这意味着:
世界化在自身之中并通过自身构想自身,而不是通过其他东西(历史、精神、工作、科学等)。世界变为世界,成为实际上的世界。它通过变得具有世界性而转变自身。在这之中,发现和创造交汇聚集。它在创造自身之前并不存在,然而,它通过所有的力量、技术、知识、艺术宣称自己是可能/不可能的。
但是这种遗产可以追溯到更远的地方,因此,毫不惊奇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是关于前苏格拉底的思想,以及海德格尔的反思经常返回到这种古老的来源。事实上,在这里列斐伏尔和海德格尔的推动力是赫拉克利特,特别是在他揭示永恒或时间的片断中,永恒或时间作为世界的密码,“像一个玩游戏的孩子”。在1973年,列斐伏尔声明这个片断是第一个灯塔或标记;第二个灯塔或标记则是海德格尔。
大量主题因此产生:全球化和世界化之间的区别,可以说后者为前者提供可能性条件;变得具有世界性过程的内在逻辑;游戏在理解这一过程中的作用。正是在这一点上,将列斐伏尔的工作与另一位思想家的工作相提并论是有意义的。这位思想家是希腊移民科斯塔斯·阿克塞洛斯,他于1945年逃离了保皇党胜利的内战,抵达法国,在同海德格尔和列斐伏尔会面并结识之前,他在索邦大学学习。列斐伏尔和阿克塞洛斯在1955年相识于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前者彼时是社会学部门的负责人,后者为研究员。他们共同参加了几场采访,而且如下所述,列斐伏尔写了一些关于阿克塞洛斯作品的短文。列斐伏尔对阿克塞洛斯的钦佩有些不同寻常,因为他对于同时代的大多数人持批评态度,但是列斐伏尔特别喜欢阿克塞洛斯分析马克思的方式,并将他的观点置于同时代问题的冲突之中。这种尊重比共同阅读马克思的方式更加深刻。事实上,对于列斐伏尔来说,阿克塞洛斯是唯一真正接近思考赫拉克利特提出的“世界之思”(thought of the world)和“世界中的思想”(thought in the world)之问题与区别的思想家。列斐伏尔经常在他自己的作品中提到阿克塞洛斯的作品,并且事实上,他曾一度称阿克塞洛斯为“新赫拉克利特”。
一、科斯塔斯·阿克塞洛斯和世界游戏(the play of the world)
阿克塞洛斯出生于1924年,是相对于列斐伏尔的年轻一辈。虽然在英语世界鲜为人知,但是在他的第二故乡法国,他一直是重要的知识分子人物和先驱。从1958年开始直至1962年闭刊,其间阿克塞洛斯任重要刊物《争鸣》的主编,并与午夜出版社一同运营了同名丛书,其中出版了列斐伏尔的三部作品——《现代性导论》《元哲学》和《历史的终结》。法国和欧洲思想中的许多其他关键人物的著作都在该系列中亮相,包括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格奥尔格·卢卡奇(Georg Lukcs)、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和卡尔·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在他自己的著作中,尤其是在受到马克思、海德格尔、欧根·芬克(Eugen Fink)影响的《世界之游戏》中,阿克塞洛斯讨论了世界化的过程,并为这一问题提供了极具价值的见解——一方面因为这些见解自身富于意义,另一方面出于对列斐伏尔著作的影响。对于阿克塞洛斯而言,当2004年反思全球化的思想出现时,世界化同“世界”概念有联系,而这个较新的术语不再被保留。在某种程度上,这是翻译上的细微差别,并可以通过英美文化帝国主义的透镜来理解,正如德里达在他的生命尽头所揭示的那样。阿克塞洛斯宣称,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争鸣》中就广泛地讨论了“世界化”,正是因为它保有了“世界”的概念,所以才值得被保留。
阿克塞洛斯
全球化命名了一个将技术、经济、政治甚至文明和文化绝对普遍化的过程。但它仍然有些空洞。作为某种开放过程的世界不见了。世界不是物质的和历史的总体,它不是对理论和实践集合的或多或少的经验集合。它展开自身。被称为全球化的东西,乃是一种无世界的世界化。
世界是以其自身的方式成为思维的客体,而不是通过其他方式或密码而被理解的,此外,考虑到世界的物质基础和概念基础以及对它所依赖的空间的理解,它还是思考其他现象展开于其上的必要前提。事实上,皮埃尔·富热罗拉(Pierre Fougeyrollas)发表在《争鸣》上的关于世界化的论文表明,“对于问题的世界化,我们必须以思想和行动的世界化来应对”。对于阿克塞洛斯来说,人不在世界之中,人属于世界,这种关系不能被简化为认同。
阿克塞洛斯关注的是推翻对马克思的庸俗唯物主义解读。他认为,唯心主义的发展正是为了避免这种现实主义的、客观主义的、物质的理解。就像列斐伏尔一样,对于阿克塞洛斯而言,一个非正统的、真正的黑格尔马克思主义者的关键在于承认理念与物质之间的辩证关系。此外,他也像列斐伏尔一样,承认我们必须通过异化问题寻求这种关系的答案,而不是通过对早期文本的独断理解。阿克塞洛斯认为,“马克思是从经济的自我异化,即从世界被二重化为(现实的)基础和(意识形态的)上层建筑这一事实出发的。他做的工作是把意识形态的、唯心主义的、理想的世界归结于它的世俗基础。”阿克塞洛斯希望采取这种行动,但是也想采取相反的行动,以承认意识形态的现实基础。他认为,关键是将人类、经济生产和具体社会的问题置于更广泛的世界问题之上。事实上,他对马克思的细致研究,深受海德格尔的影响,这在原法文标题中非常明确:《马克思,技术的思想家:从人类异化到征服世界》。阿克塞洛斯认为:尽管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所说的东西并不相同,但是他们都是思考重大危机的思想家,“一个讲人的异化,另一个讲世界之遮蔽。
青年马克思
正如1959年列斐伏尔、阿克塞洛斯、让·波伏勒(Jean Beaufret)、弗朗索瓦·沙德烈(François Châtelet)的采访所表明的那样,这是他们认为的至关重要的关系。列斐伏尔认为:“在思考人与技术的关系方面,海德格尔的宇宙历史视野和马克思的历史实践概念并不冲突,他们的工作只是从不同的方向接近它。”此外,阿克塞洛斯认为,为了思考这些思想家,历史政治问题也需要纳入考虑,这包括德国唯心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失败,当然还有纳粹主义广泛传播的问题。列斐伏尔指出,他最初拒绝海德格尔是在后者支持纳粹主义之前。阿克塞洛斯和波伏勒为其提供了一些细节补充,如果现在这些细节由于新发布的著作和文件显得有些复杂,那么很清楚的是,他们关于海德格尔同马克思的相遇在政治上并不幼稚。相反,海德格尔可以被用来阐释马克思,去更好地理解马克思,尤其是就海德格尔对马克思仅以概括性的方式处理事物的持续讨论,又例如对于阿克塞洛斯和列斐伏尔来说的技术和世界。尽管如此,正如阿克塞洛斯在这次采访中所谈及的,“马克思和海德格尔都没有穷尽世界的整体性的问题”。
那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个世界呢?阿克塞洛斯认为,世界作为游戏而展开,是西方形而上学的核心问题:“成为整体,至高无上的游戏。”1969年出版的著作《世界之游戏》,是阿克塞洛斯最重要的著作,可以被翻译为the game of the world或the play of the world。此外,我在翻译这部著作和其他作品时,根据上下文的语境,所使用的“play”和“game”对于“jeu”而言是可互换的。在阿克塞洛斯的行文中还有其他相关词汇,特别是赌注(I’enjeu/stake)和玩物(jouet/plaything)。《世界之游戏》是一本极具挑战性的书,以零散的、近乎格言的风格写成。但是,就像尼采的作品一样,这些都是属于某个整体的碎片,并且只能通过暴力从整体中分离。其他著作则以更加传统和更容易理解的方式呈现,例如《开放的系统》重新呈现了许多从他早期作品而来的观点。阿克塞洛斯的核心主张是,世界只能以它自身的方式或规则,从相互游戏(interplay)的内部逻辑去理解,而不是基于任何外部的事物。
世界游戏试图理解游戏中的所有游戏和规则、所有违规和计算、所有意义和解释(全球的和特殊的)的出现、消失和重生……它根据偶然性或必然性在世界的棋盘上移动棋子和人物,无论是否是具象性的。与之相对应,棋子和人物只是游戏的一部分,正如真理只是错误的胜利形象。因此,理论和实践游戏的多态组合开放了,它来自包括世界游戏在内的东西,并继续被它所包含和粉碎着。
作为游戏的世界发展了海德格尔以简短的概括形式提出的主张——“存在的本质是游戏本身”,以及欧根·芬克的作品中更详细的描述。
此外,以赫拉克利特的残篇为基础,芬克想知道“游戏是否可以成为宇宙象征性的、戏剧性的表演,成为世界中的思维隐喻”。芬克是一个重要的现象学思想家,他的一些作品也值得被英译。然而他在英语世界中最为人知的可能是他对胡塞尔的深入研究,以及他与海德格尔一起讨论赫拉克利特的研讨会。《作为世界象征的游戏》或许尤其如此,它对神话、仪式和哲学中的游戏概念进行了复杂分析,探讨了游戏或游戏之于世界的关系。如果对该书的详细分析超出了本文的范围,那么重要的是指出它在思考这些问题时在古代、法国和德国资源中发挥的中介性作用。它的末章“人类游戏的世界性”尤为重要。
海德格尔
通过仅仅暗含于自身的逻辑,现象得以世界化,而没有外部的原因和目的,这也借鉴了海德格尔对安格鲁斯·西勒修斯(Angelus Silesius)的玫瑰诗的回应,暗示着在世界游戏中的孩子“游戏着,因为世界游戏着”。“‘因为’被归入游戏。游戏中没有‘为什么’。”对于海德格尔来说,世界游戏是“存在之天命”;对于阿克塞洛斯而言,这意味着在更具体的意义上,只有通过这一持续生成的过程才能理解世界。这就是他用世界“自我展开(deploys itself/sedéploie)”所表达的观念,世界“作为游戏展开”。这意味着它拒绝任何意义,任何外部规则。“展开”是阿克塞洛斯的重要术语,形成了他认为的其主要作品的构架,即三部曲的统一主题。三部曲中的每一部都被赋予一个标题:迷误之展开、游戏之展开、调查之展开。
在这个被阿克塞洛斯称为“开放的系统”的构架中,世界,游戏,以及人类与人类既是其一部分、又是其创造者的世界之关系的问题,乃是中心主题。对德勒兹而言,阿克塞洛斯的迷误概念是对“真与假、谬误与真理的形而上学的对立”的替代,正如在碎片和整体之间的世界游戏替代了“相对性和绝对性的形而上学关系”。在此,我们看到变得具有世界性的过程的方式既是整体性和全球性哲学概念的对立面,也是其基础,同时也是对绝对普遍性—理性—整体性公式的挑战。正是通过世界化这一概念,存在处于生成为零散性整体的过程中。这就是他所说的“存在成为整体”是“至高无上的游戏”的意义。在思维过程中,整体是一种渴望,而不是一种思想步骤。
二、世界范围和国家问题
列斐伏尔对阿克塞洛斯的工作极富兴趣,这可以在前者所写的诸多关于后者所做工作的文章中找到,也可以从前者文集中的其他引证得以印证。列斐伏尔最明确的两篇分析,其中一篇见于《精神》杂志对阿克塞洛斯的《马克思,技术的思想家》和《朝向行星性思想》的评论。另一篇见于1986年一篇专门介绍阿克塞洛斯的长文,该文在列斐伏尔去世后首次公布。列斐伏尔称赞阿克塞洛斯能够以新的方式阐释马克思的著作,并将这种对技术的反思带入世界历史之中。部分原因在于阿克塞洛斯本人,他认为技术不仅是异化的起因,而且是一种潜在的解放,因为通过技术,人类正处于“变得具有世界性和行星性”的过程中,然后可能“最终能享受或掌控地球”。但是这种掌控或真正“享受”地球的能力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使世界服从于掌控是许多当代现象的根源,这些现象损害了公共利益和地球本身。因此,地球和世界之间有重要的差别。地球是基础,是“循环,稳定的系统,是自我调节的统一体:水、风、空气、光、土壤、沉积物”。世界,即所有被人类组装起来的整体配置(the whole of devices/l’ensemble des dispositifs),正在覆盖地球。因此,地球、地球行星通过人类的干预成为世界:
只有让地球上的人类陷入痛苦当中,技术才统一地球世界。悲剧性的愿景吗?是,也不是。因为这种戏剧性的稳定、这种在迷误中的稳定,是一种“游戏”。悲剧性的矛盾是游戏和严肃性的矛盾(对立统一)。人类是严肃的存在,但没有什么比游戏更加严肃。人类严肃地游戏着他们的命运,宇宙游戏着地球行星、人类、地心引力和人类游戏。表象和幻影与现实游戏着,因为现实仅仅是表象的游戏。存在?自然?绝对性?我们先不谈这些。当我们游戏之时,尽管没有谈及它们,然而我们都在那里。“它”是一个永恒的孩子,拾起他的骰子并将其掷入无限之中。
列斐伏尔区分了水平(level)和范围(scale),虽然这在他当时的英美文化中不总是被认可。水平是一种理解模式,这种模式通过综合的、精神的层次将从私人领域、居住领域到全球的或整体的范围都纳入其中。当列斐伏尔谈到范围时,最大的范围并不是全球,而是世界。世界范围(the world scale/léchelle mondial),或者说简单的“世界范围的”(worldwide/lemondial)概念,既不是固定了的也不是完成了的,而是需要作为第三个术语被引入国家和城市的矛盾关系当中。因此区别在于:整体化、全球化,是知识的整体并将世界视为一个整体。像阿克塞洛斯一样,列斐伏尔不仅希望将整体性理解为革命实践的渴望,而且将其理解为不可以被整体化思想所把握的东西。正如列斐伏尔所指出的那样,当以孤立的方式,或者说离开实践而思考,异化理论和整体性就转变为与马克思主义相距甚远的体系——转变为新黑格尔主义。不同的是,在实践中整体性是从部分的决定论中以碎片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并且这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而不是已经完成的东西。
在世界范围意义上,国家体系引入了反对历史性的世界性,它勾勒出行星空间的轮廓,这是新因素(能源、技术、战略、生产力),而不是历史的结果。
空间性和时间性问题之间的关系是极富启发性的。对于列斐伏尔来说,对于世界范围的讨论更多地与空间性而非时间性联系在一起,但是关键的分析总是它们整体的相互关系。在《论国家》中,列斐伏尔极为彻底地处理了这些关系。国家试图超越历史并利用过去。国家生产方式的概念,即国家对市场的创造和发展负有责任,是一个内在的空间性问题。列斐伏尔认为,世界性和历史性之间的冲突,政治的界限,在世界性的空间生产中并且通过世界性的空间生产被解决,在这里,历史性的时间的任务在其中被实现。
我们可以从这一理解中汲取诸多洞见。首先,“世界范围”或“世界范围的”绝不意味着对空间性、地域性问题的超越。相反,这要求思考它们的应用范围,并反思空间关系的重塑。列斐伏尔认为,马克思认为世界首先是世界市场,一种先于其他的世界性形式。但这同样是一种“空间构造”(spatial configuration),马克思仅仅提供了初步的阐释。正如列斐伏尔所指出的,世界市场性的世界涉及地域分配、生产力、流通、库存……世界市场并没有脱离空间,没有“去领域化”(deterritorialised)的抽象,即使一些跨地域的力量(一些所谓的跨国企业的负责人)在这里运作。其次,世界化进程需要加速空间和时间的同质化。从本体论来说,这个过程始于16和17世纪科学革命和现代物理的出现。对于列斐伏尔来说,沿着海德格尔的诸多分析,其中的关键人物是笛卡尔,他将物质作为广延并将之抛弃,这为把握世界的特定方式开辟了道路。将广延视为物质的主要特征,就是通过几何学以及测量和计算使其服从于科学。自然成为可控制的资源、技术部署的空间。海德格尔的主张通过双重过程被激化:
首先是承认资本的作用,其次是拒绝倒退的、反动的回归。列斐伏尔一直对改变城市生活方式和对世界的理解感兴趣,而不是退回到乡村或地方。因此,对于列斐伏尔来说,世界范围这一概念非常重要,但它并非不包含概念和政治问题:
有时它模糊不明,有时它澄澈清晰:全球化就其定义来说,不仅仅涉及经济,也不是孤立的社会学;既不是单独的人口学,也不是作为方向性标准的传统历史学。它意味着对分离的批判,特别是如果它们已经有自身的时刻和需要。在这里,我们试图通过国家变得具有世界性的过程来把握它,这一过程假设了世界市场、世界技术性等,但是又超出了这些决定性。
三、结论
除了在理论层面上说明列斐伏尔和阿克塞洛斯之间的联系,本文还试图通过二者的共同旨趣,即世界问题及其对从全球到地方和城市的整个空间规模的影响,证明二者的思想友谊。阿克塞洛斯提供了从芬克和海德格尔发展而来的知识和概念工具,尽管对列斐伏尔而言,他仍然倾向于陷入思辨的形而上学。阿克塞洛斯对列斐伏尔的看法是,他是一个更加具体的人物,而且,二者最终的差异极为深刻:
我与列斐伏尔进行了许多富有成效的讨论。他有三本书发表在“争鸣”作品集中。友谊的纽带使我们团结在一起。但是我认为列斐伏尔(如果并非排他性的话)首先是一个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是关于社会、城市、日常生活的理论家。而我试图做的是不同的东西。在我们长时间的交谈中,这一点变得十分清晰。
毫无疑问,这两种方法有必要结合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阿克塞洛斯和列斐伏尔之间有如此的对话,以及更早对赫拉克利特、马克思、海德格尔和芬克的涉及是有意义的。这一分析提供的主要见解是,我们所讨论的全球化现象是政治的和经济的结果,这基于对世界的先验的把握和理解,即将世界视为地球,将世界视为整体或一体。列斐伏尔关于世界化概念的分析,从阿克塞洛斯的抽象理论发展而来,并对其发生提供了说明。世界化过程需要进一步的研究,但是对于列斐伏尔来说,这与历史考察有两种联系。一方面,我们应该思考全球化是怎样依赖世界化的;另一方面,世界化本身的可能性条件,没有陷入线性因果关系或机械决定论——这种庸俗的历史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正是他整个事业始终竭力反对的对象。
这种向抽象思想的转变是必要的,也是政治的必然性,运动于对当代的理解之中。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好能思考阿克塞洛斯《关于马克思的提纲》中的第十一条——其中他宣称技术操作离不开思想,以及列斐伏尔对马克思本人第十一条提纲的看法:技术家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在被普遍化了的漠不关心中改变世界,关键在于去思考世界,并在世界的不可思议中对改变进行诠释,去把握和体验那种牵制存在与虚无的差异。
哲学使自己成为世界:它创造了世界,或者说世界通过它被创造。世界凭借哲学被实现以及现实化的确切尺度而产生,从而成为世界。哲学家们已经解释了世界:现在它必须被改变,以及如果没有哲学,这种改变是否能够实现?
现在重要的是去思考世界以及变得具有世界性的过程和世界化的概念,以便我们更好地理解全球化。也许到那时,或者只有到那时,我们才能理解如何为更激进的、进步的政治目标去改变或转变它。激进政治需要政治的激进化,因为我们需要问询革命实践思想何以可能。正如列斐伏尔所说:“科斯塔斯·阿克塞洛斯开辟了视野,指明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