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拉康
2013-09-27
另一个拉康
Jacques-Alain Miller
译者:李新雨
在分配给我的时间里,我将试着给你们介绍另一个拉康。最近,委内瑞拉的一些报纸在它们的头条新闻里报道了拉康的格言——“无意识像语言那样构成”。这很好。我们不能期望着对此秘而不宣,因为这一事实在分析经验和弗洛伊德的作品中是显而易见的。相反,问题在于为什么没有人在拉康说出它之前注意到它。
由于“无意识像语言那样构成”变成了一个尽人皆知的真理,或许,是时候该做出一种稍微不同的强调了。那么谁是这个另外的拉康?譬如,是某个说无意识并非像语言那样构成的人吗?当然不是。这个另外的拉康正是你们知道的那个拉康。然而,他从其著名假设中获得的许多推论并不总是得到承认。最近在精神分析团体中遇到的许多困难就是这种歪曲的结果,它同样说明了当前理论的停滞。
这些未被承认的推论明确地涉及到分析的结束,因此也涉及到所谓的“通过”的时刻。我想尽我所能地为你们描绘出这一复杂的问题。
通过,此一拉康术语指的是一个僵局,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它是适于任何主体的分析经验的正常结束。
分析经验有一个结束,但是这个结束是一个僵局——这是弗洛伊德留给我们的来自其实践的遗产,特别是来自他的文章《可终止的与不可终止的分析》。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每个精神分析最后都会遇到一个无法克服的抵抗。
这个阻碍的存在并不以某种方式取决于病人的临床细节或是执业者的技能缺乏;遇到这个阻碍也不是因为主体过于神经质或者分析家过于无能。弗洛伊德将这个有些奇怪的事件定义为一个结构性的僵局,它对每个主体都是有效的。
事实上,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分析走的越深,其操作越得当并且越符合他的程序,这个僵局的出现就越是明显。
你们都很熟悉弗洛伊德给这个僵局的术语。它就是阉割情节——对于女人而言是阴茎嫉羡,是她的肉中刺,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根据弗洛伊德,这个阻碍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出现的;这个僵局也不是在事实上(de facto)而是在法理上(de jure)出现的。最谨慎的治疗处理也只能在这块岩石上进行,它从而被显露为一处暗礁。
因此,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分析的经验走到头了,尽管有些人只看重那些不受限制的经验——“问题必须保持开放!”这种幽闭恐怖症是现象学的遗产,其外延对于精神分析来说可不是理所当然的。
这里有一个讽刺,一个悖论:分析经验有一个理想的结束,它不同于任何意外的中断或是由个人原因导致的终止,并且这一理想的结束意味着一种失败。结尾只能是阉割情结。
那么,就要处理拉康与弗洛伊德的争论。显然,拉康想要推动他的分析超越这个被弗洛伊德看作是不可缩减的残余、经验的骷髅头(caput mortum)的东西,超越弗洛伊德式的结束。因此,在弗洛伊德发现了一个僵局的地方,拉康谈到了通过。
因而,拉康和弗洛伊德都同意分析经验是有限的。但是拉康的结尾完全不同于弗洛伊德的结尾,因为它意味着分析者成为分析家的转换,从一个位置到另一位置的的颠倒。问题因而不仅涉及到分析家,而且首先涉及到分析者。
“通过”这个词可用在很多方面,就像瞥一眼字典所看到的那样。通过是一个超越阉割情结的通道吗?这可能是一个不错的标题,但或许有点过于简洁。我更愿意强调拉康对弗洛伊德的忠诚,他是弗洛伊德派的拉康而不是拉康派的拉康。
那么是什么阻碍了经验?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是什么没有达到通过?正是这个结尾规定着一个男人如何为一个女人而成为一个男人,以及一个女人如何为一个男人而成为一个女人。弗洛伊德认为他预期的这个结尾未能出现,因此他就假定阉割情结是不可缩减的。
然而,弗洛伊德对于经验的期待如果不是一个性关系的公式那又是什么呢?他希望发现它是铭刻在无意识中的;因此,当找不到它的时候他感到了绝望。
而在弗洛伊德之后,发生了什么?在试图解决分析的结束这一问题的时候,一些分析家们反复地提出性关系的公式。把分析的结束投射在一种可能的性关系的事件中必然导致他们——用生殖的橡皮擦——擦掉了阉割情结。
另一方面,当拉康声称没有性关系的时候,他是忠实于弗洛伊德的。这一公式保持着弗洛伊德所谓的阉割的不可缩减性,但是它也暗示着分析的结束这个问题是不能根据并不存在的性关系而提出的。
如果一种解决办法需要性关系,那么分析的结束这个问题就无法解决的。它只能在其缺位的基础上来解决。
事实上,精神分析并不达成性关系。对于弗洛伊德而言,这是他绝望的原因。后弗洛伊德主义者们热衷于修正这一私人事务的情形,他们一直在试图制作出一个生殖的公式。拉康把这种企图带向了终结。分析过程的结束不能跟性关系的出现连在一起。相反,它取决于无性关系的出现。
因此,分析的结束这个问题以一种先前无法想象的方式找到了一种解决办法。这种解决办法出现在客体的一边——后弗洛伊德主义倾向将其当作前生殖客体而抛弃。
这并不是阻碍了性关系出现的那个客体,正如对其最终来临的期待可能导致人们相信的那样。相反,这个客体堵住了并不存在的性关系,从而为其给出了幻想的一致性。由于分析的结束假设了一个缺位的出现,因而它取决于幻想的穿越和客体的分离。
关于通过存在着一些问题。无论通过在分析群体中的执行可能遇到怎样的困难(弗洛伊德学院肯定竭尽全力滥用了它的程序),它都是并仍然是拉康的主要前进之一。通过证实并总结了他教学的基本原则。
对于男人跟女人或者女人跟男人的关系,无意识一无所知。我们暂时可以说,两性都是相对于他者性别的陌生人,他们彼此放逐。
但是,这句话中隐含的对称性是有些让人误解的。事实上,失落的性的知识仅仅涉及到女性。如果对于他者的性别什么也不知道,那么首先是因为无意识对女人一无所知。由此构成:大他者性意义化了该性别(大他者),而且绝对是这样。
的确,有一个男性的能指,并且它是我们得到的一切。这是弗洛伊德承认的:只有一个力比多的象征,并且这个象征是男性的;女性的能指丢失了。因而,当拉康声称女人是一个不存在的范畴时,他是十足的弗洛伊德派。然而,弗洛伊德当时却不是十足的弗洛伊德派。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进入分析设置的主体一定要经历一个结构性的癔症。他不仅把自己体验成受能指影响的分裂体,而且觉得自己硬是被拖进了对决定性关系存在的女性能指的寻找。精神分析家不必在他的门上写着“不找女人,谢绝入内”。总之,无论是谁进去都要寻找她。
能指女人的缺位同样解释了对无限的幻想,这种幻想源自言语的经验,尽管那一经验本身是有限的。的确,语言的区分性结构说明了言语的绝对归递性——任何能指都通过它指向另一能指(S1–S2)——事实上,最后的词是无法说出来的。
当然,如果大他者的能指,女人的能指曾经存在的话,我们就可以假设事物都是会到达尽头的。
因此,分析者就像是提着灯的戴奥真尼斯(古希腊哲学家)那样出现,不过他找的是女人而不是一个男人(亚历山大大帝)。毕竟,男人是不难找到的。若是不计较误会的话,人们甚至可以为一个男人找到另一个男人。
象征之物的激情没有别的来源。科学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女人不存在。同样,知识替代了对他者性别的知道。这个公式可以很容易地应用。例如,为什么人们都在玩味 “金子塔”这个问题现在可以得到一个科学的答案:人们为“金字塔”疯狂是因为女人不存在。
S1→S2序列给无限分析的幻想提供了理性的基础。性关系的绝对缺位留下了一个希望:仍旧缺位的东西一会儿就来。
然而,这种无关系不断地随着经验的积累而加强。拉康声称无意识呼喊的只是一个信息,即关系的缺位。因而,可以说弗洛伊德的方法表现了这个缺位。
科沃多在什么地方讲过一些年轻的处男,他们都是些不让人碰的vestidas(即,穿着高跟鞋、超短裙、浓妆艳抹,如女人般生活的男人)。这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形象。毫无疑问,分析家披着“别碰我”(noli me tangere)的斗篷把自己包裹起来,而这说明他(特别是她,女性分析家)更多地认同典雅爱情中的贵妇人的倾向。
现在要提及的另一点是:每个能指只有就另一能指而言才具有价值,对于这一事实的分析性解释意味着什么呢?由此可知,解释同时是可能的和无限的。换句话说,没有分析经验的计量公式。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梦的脐点”。它意味着解释来自于S2在S1上的回溯,这永远也不会结束。于是,分析肯定是不可终止的。
但是我们别忘了在解释的问题上,宗教是我们的老师。宗教本来就是精神病人的解释的谵妄(délire d’interpretation)。
在某些分析环境下发展出了一种把解释评价为很多意义的倾向。在这条路上前进,精神分析可以很好的变成一种解释的谵妄。无意识获得了一种不仅天真而且恰恰是偏执狂的信念。我们可能都记还得拉康给精神分析的定义,虽然现在有些过时,精神分析是一种有控制的偏执狂。毕竟,谁能比一个偏执狂患者更好的控制偏执狂呢?
当代精神分析的这一方向中有一种倾向。由于这个原因,拉康建议在开始一个分析时做一些预备性会谈。分析的设置,精神分析的设置很容易促成精神病的显现。法国古典精神病学所谓的“心理自动化”只不过是“假设知道的主体”——知道我的所有思想。几年前,在圣安娜医院,我们曾有过一个很好的慢性幻觉性精神病个案,一个精神分析家在其中被描述成一架施加影响的机器的操作者。此类个案并不罕见。
在加拉加斯,很多人都在这里受到了批评:梅莱尼•克莱因,还有一些美国的分析家……或许,我们也可以给拉康一点小小的批评,至少是批评他教学中那么导致提高解释作用的效果。拉康本人并没有这种热情。在解释的问题上,他毕竟是相当不连续的。解释必须适当地来做——他经常这么说。
解释的作用源自于语言是大他者的语言这一结构:是接受者建立了一个信息的意义。为了强调这一点,拉康甚至将分析家称作真理的主人。拉康1953年用过这一表述。他并没有重复使用它,但是这仍然很好的解释了为什么解释只能变成纯粹的标点、一种节奏分析。
基于S2在S1上的语义回溯,我们可以说存在着一个真理的主人。如此考虑的话,S2就成为了真理的主人能指。然而,符号S1→S2也意味着相反的事情,根本没有真理的主人能指,因为意指(signification)总是取决于一个随后的能指。意指基本上是沿着能指链转换的;其换喻说明了说出所有真理的不可能性。
你们都知道拉康把弗洛伊德的愿望分成了请求和欲望。因而他把源自于能指的欲望等同于由“为一个他者存在”导致的意指的换喻。由此,你们知道拉康对欲望的向量表示法。
在这一点上,弗洛伊德的学生发觉拉康是最易于理解的。他们在这里发现了弗洛伊德式经验的生机,一些新东西的味道。欲望难以界定,反复无常,变化多端,捉摸不透,总是别的东西的功能,总是溜走,像连续的链条一样难以摧毁,对“听话能指”的适应性很强,不知疲倦,顺从而且难以驯服。
甚至升华的可能性也源自于欲望的这种可塑性。欲望自然是和能指相协调的;它只能与能指相一致。想想看女人的形象在几个世纪以来经历了怎样的改变,而在我们的时代每个月它都在改变。如果欲望没有钩住能指,也就是说钩住大他者的话,那么时尚的现象便会不复存在。
你们都知道拉康的标题《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中的主体的颠覆与欲望的辩证法》。然而,仔细考虑的话,在说到性欲望的辩证法时没有什么是显而易见的。欲望既是不可摧毁的又是可塑造的,荣格并未漏掉这一事实,他将其看作“力比多的变形”而赋予其首要的价值。我们知道这些导致他把力比多去性化。这并不令人惊讶,因为升华的确是欲望的转化。
拉康还提出过什么别的东西吗?为什么那些阅读拉康并学习他重读弗洛伊德的哲学家和学者们造成了这样一种换喻的情况?原因很简单:他们在那里找到了一种把欲望去性化的方法。
的确,他们把拉康变成了另一个荣格,能指的荣格。凡是在拉康产生过影响的地方,他的教学都被用来加强能指的游戏。可这根本不是真正的拉康。
欲望的搔痒,其鬼祟的方式,其弗列戈利式的变形,其滑稽的化妆,所有这些都是分析经验的一部分。无可非议,分析允许主体有一些回旋余地,有一个迷失于能指路途的空间。于是就促成了解释的愉悦。但这同样是要偿还的:分析产生快乐的利润,由此获得了享乐的剩余价值。相应地,分析家把解释歌颂成一种“词的激情”,将其评价为诗意的创造,搞混他的职业和作家的职业,扮演说话像神谕般的人,并通过这一切,想象自己是一个拉康派。
在拉康的权威下可以轻易的作出对这种狂热有利的判决。但是,拉康的“无意识像语言那样构成”重视的不只是诗意的能指,正如它并不赞成基于此位置的实践。
我更想把事情掉转过来。分析家与分析者都不应是有感而发的。分析经验遵循着精确的规则和程序;拉康说它有一种“类官僚政治”的风格。欲望当然是稍纵即逝的,但是好像雪貂那样,它也是循环运转的。
这一循环叫作“幻想”。
啊!幻想的理论比起欲望的换喻要无趣的多!事实上,离开前者,后者是无法设想的,如果它不仅仅是圣经注解的残余物的筵席。
当然,欲望的主体是一个漂泊者,但是却被栓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绕着一个树桩漂泊。它是瑟甘先生的小船。
我们在这里有了一个分析经验的维度,其现象学无疑不同于换喻的现象学。在那里人们让自己跟漂泊的主体一起漂泊,但是在这里我们强调的是其打结的存在。
请注意S1→S2并不意味着主体能在能指中找到一个特定的同一性、一个绝对的表象、其自身真正的名称。能指的大他者并不给无意识的主体提供任何名称。
逮住能指的正是客体,能指栓在客体上。当然,主体性总是联系着客体。
与他们都以此为乐的能指相比,客体是没有大他者来替代的。对于另一个客体,它什么也不代表,它并不漂泊。客体规定着欲望,维持着它,给其以连贯性。
我们甚至可以说,客体规定着主体身上的统一性的幻想。自我的支柱要在幻想中寻找,因为幻想的功能是把漂泊的欲望主体与维持它的客体连在一起。
在言语中,主体具有自我丧失的经验。他体验着“存在的缺失”($),特别是由一个能指代表的存在的缺失。只有在幻想中主体才有权享受能指授予他的东西。
据此,幻想的悖论性结构连接着两个异质的元素——拉康参照“交叉帽”的拓扑学来解释该结构(交叉帽是由一个球面和一个莫比乌斯带构成的)。
能指的主体总是移置且缺乏存在。它从不在那,除非幻想把客体包裹起来。主体的“伪此在”即是标作“客体小a”的客体。
在这一点上,你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分析的结束对于拉康而言是在幻想的水平上结束的,特别是在客体小a的水平上。
通过是拉康给分析经验造成的主体和客体的析取、幻想的破裂或破碎的名称。
幻想的基本结构与无意识的形成的结构是不一样的。依赖后者,分析的辞说揭示了前者——并因此构成了S1→S2和$→a这个相关的对子。
当拉康的所谓“影响”被单独用来加强能指游戏的时候:就产生了一种使分析经验彻底迷失方向的结果。
我们会把经验理想化,如果不考虑重复在幻想中的作用、幻想提供给欲望的惰性、经验在欲望的换喻上的沉闷效果、没有进展的感觉及其带给经验的冗长乏味。
奇怪的是,通过程序造成的狂热,甚至假的躁狂发作,经常会在那些应该处在最佳位置上反对它的人身上导致这种理想化。
毫无疑问,“幻想的穿越”带有翅膀的特征,但是是怎样的翅膀:是信天翁的翅膀还是柏拉图的鸽子的翅膀?
本文发表于弗洛伊德领域(Champ freudien)第一届国际会议,委内瑞拉,加拉加斯,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