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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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的冲撞》一书中文版序言

《实践的冲撞》一书中文版序言



皮克林




我很高兴我的著作的中文版即将问世,我想借此机会从一个新的角度来介绍本书的内容,从本书的英文版问世以来,我的这种新想法越来越清楚。
我们可以根据本体论的想象,以及所对应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基本观念,来非常粗略地概括出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思想的特征。表面上,我们生活在一个流动,机遇与变化的世界之中。但在这种场景背后,近代西方人一直渴望寻求其中隐藏着的永恒秩序。这就是近代科学的方向。物理学寻求隐藏在流动的生活经验中的永恒的冷酷规律。社会学具有同样的追求,但追求的是人类存在的永恒规则[1]。这是一种超验的方式,它同样是一种权力,动机是发现控制世界的隐藏力量。
隐藏规律的科学本体论在整体上与科学与技术的历史发展有着异常紧密的联系,它被赋予了巨大的力量、威望和尊重。然而,在本书中我发现自己被驱动着去反对这种本体论,去寻求另一种理解世界的方式。通过尝试把握科学、数学与工业实践中具体的历史案例,我达到另外一种不同的本体论观念。在我确信任何通常隐藏在背后的故事都不能阐明我试图分析的场景之后,我开始相信:我们不应该认为世界是由隐藏的规律控制的,而应该认为世界的确展现为一个以开放式终结方式演化的活生生的场所——一个人与物的力量和操作在真实的时间中绝对地突现的场所,一个物质的、社会的和概念的秩序在我称之为实践的冲撞(力量的舞蹈,阻抗与适应的辩证法)的过程中持续突现的场所。无论我们是否喜欢,我要说,我们生活在拥挤的物的世界——在我们与它们的相互作用中,物的世界在变动和演化;在往复运动的过程中,我们自身也以与物共存的方式,持续演变为一种全新的东西。
当我写作本书时,我还发现这种演化的本体论非常奇特并令人感到迷惑。我一次又一次地转向本书所提到“后人类主义”(人与物的非二无论的组合,对人类的历史行动的中心地位的取代)和瞬时突现(在时间中开放式终结)的论题,因为我发现理解和把握这些思想竟然是如此困难(还因为我怀疑我的读者将会同样发现它们难以理解)。然而,几年后,我发现对这种本体论的把握远非如此艰难,我终于明白这种思想所显示的表面上的新异性在一定意义上是我自己的无知的产物。
如果本书、特别是两篇后记(⒎5和⒎6)表明了某种完全不同于现代科学的本体论思想,那么,过去几年中,我已经认识到我在这里称之为科学本体论的东西,绝对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即便是在现代西方思想中,对此也不乏思考与想象。如在西方哲学史上,人们认为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的著作就是如此,如:坚持经验总是要“超越”我们对它的期望的威廉•詹姆士,或欧洲哲学家,如:强调人与物的相互缠绕的突现的海德格尔与德勒兹。当然,超越西方思想,这种本体论有着比预期更大的适用范围。在目前的一本论及中国医学的著作中,施科德(Volker Scheid)注意到“中国思想所允许的人类与非人类力量的相互渗透导致了中国的某些重要思想家以一种引人注目的方式形成了与当代后人类主义共鸣的思想……因此,对朱熹与800年后的皮克林来说,“在一种宇宙模式中,万物皆舞。”[2]
因此,我现在明白:“冲撞”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对本体论思想的一种长期传统的一种附加,虽然这一传统目前看来主要是出没于我所熟知的这一研究方向的学术研究机构的边缘。沿着这个思路,这本书的特殊贡献就在于:它以具体的、在实证基础上建立的观点来反对在科学本体论意义上来感受世界的方式,并且主张一种本书所论述的冲撞式的本体论。从另一个方向来考察,其贡献在于表明:显赫的现代性文化,科学,需要根据一种完全不同于科学对自身的理解的方式来重新理解。当然,这也产生出一个问题:我所实现的对围绕着完全不同的本体论而组织起来的实践进行研究所形成的特定的本体论思想,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里,我倾向于追随海德格尔在其论文《质询技术》中的思想,他认为我们应该认为科学处在“正确的”领域而不是处在“真实的”领域。我认为那个世界实际上就是一个开放式终结演化的活生生的场所,现代科学不过是我们能够在这一演化中采用的一个特例,一个通过我们所描述的周旋过程(寻求隐藏的不变量),试图否认演化的特例。但它自身却不可避免地被我们所记录和分析的真实过程,被各种物质的、观念的和社会的转换所捕获。[3]
.说科学只是多种可能性之一并不是反对或谴责科学。然而,这的确是对置身于我们的本体论想象和广泛的实践之上的霸权一种挑战。我们并不是必须根据术语来感知这个世界,把世界视作永恒的并且拥有隐藏的秩序的一种场所。我们并不是必须没有停顿或没有暂缓地实现这一图景。我们肯定具有严肃地采用其他的认知方式的自由,在物的拥挤中我们肯定能够生存于一个不采纳现代捷径的方式而运行的世界。从前现代的炼金术到21世纪西方的生物医学。最终,我发现自己逐渐被那些科学,如进化生物学、控制论与复杂性和自组织理论方面的工作所吸引,这些科学在事实上并没有认可或重复那种在隐藏规律意义上科学本体论。我当前的研究是通过追溯这些科学之一:控制论的历史,来探索一种向演化的本体论的转移中存在的重要的东西——社会方面的、物质方面的、概念方面的、政治方面的、艺术方面的和精神方面的。[4]
我十分感谢我的朋友邢冬梅与蔡仲倾力把我的书介绍给中国的读者。通过把《冲撞》一书放在一个更广阔的本体论背景之下、而不是放在我写作它时所承袭的背景之下,我希望这个序言能够使读者更容易接受它。


安德鲁•皮克林
2002年于柏林
 
NOTES


[1]这些故事极易相互之间冲突,正如经过整个20世纪90年代并贯穿到21世纪的科学大战。争论中的关键问题一直是科学的本性:科学知识的内容能够被自然自身隐藏的秩序来担保吗?像自然科学家通常所认为的那样,科学知识不能受社会与人类的因素的污染:或者说,相反,正如社会建构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科学知识是由社会利益与约定的游戏所构造的?至今为此,这些争论存在着大量的文献。科学家对科学元勘最公开的攻击表现在两本书中:保罗•格罗斯与罗曼•莱维特《高级迷信:学界左派及其与科学之争》(P. R. Gross and N. Levitt, Higher Superstition: The Academic Left and Its Quarrels with Science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4)与保罗•格罗斯,罗曼•莱维特与刘易斯的《飞离科学与理性》(Gross, Levitt and M. W. Lewis (eds), The Flight from Science and Reason , New York: 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 1996)对“科学大战”当前争论状态的论述,见拉宾格与柯林斯主编的《一种文化?有关科学的争论》(Jay A. Labinger and Harry Collins (eds), The One Culture? A Conversation about Scienc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以及我对本书的评论“社会学与科学的对立:科学拉锯战”(‘Sociology vs Science: The War Drags On,’ Physics World, 14 [11]2001, 45)。对于我自己在“科学大战”中的某些讨论,见哥特弗里德与威尔逊的“作为一种文化建构的科学”(see K. Gottfried and K. G. Wilson, ‘Science as a Cultural Construct,’ Nature, 386 [1997], 545-47)与我的同样名称的文章(Pickering, ‘Science as a Cultural Construct,’ Nature, 387 [1997], 543)与“被误判了的科学大战”(‘Science Studies Misjudged,’ Nature, 389 [1997], 538.)。为了避免造成可能的混乱,我要强调科学战的对立的双方都是在同样的近代本体论中进行着争论。我的结论是:《实践的冲撞》并不适用于这对立双方所划定的空间。
[2] V. Scheid, Chinese Medicine in Contemporary China: Plurality and Synthesis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51.
[3] M. 海德格尔:《质询技术》‘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in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and Other Essays, transl. W. Lovitt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7), pp. 3-35
[4]简短的概括,见我的“控制论与冲撞”(Pickering, ‘Cybernetics and the Mangle: Ashby, Beer and Pask,’ 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32 (2002), 413-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