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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读拉康的精神分析认识论

释读拉康的精神分析认识论
庞晓明


拉康对精神分析最大的贡献就是给出精神分析方法的哲学基础,使精神分析更富于文化品质,这一品质成为不同学科背景的人们接受精神分析的一把钥匙。本文试图通过阐明拉康式的精神分析发生过程,辩析出无意识主体在精神分析认识论中呈现方式,从而展示拉康精神分析认识论的独特品质。



在拉康看来,精神分析学的用途在于揭示真实或人与科学知识的关系,在于揭示人与流行的知识关系中的歧义,因为主体自身始终就处于矛盾之中。他说:“创造科学的学者本身就是个主体”,这是个不争的事实(褚孝泉译:《拉康选集》上海三联书店2001,第602页)。作为一个主体,理所应当地要知道他所做的事的意义,然而科学的学者,对他所从事的科学的根本意义却是处于无意识之中,他所从事科学的动因与无意识动因相矛盾。
一般可以说,科学家所从事的科学工作是我们普通人都感兴趣(因为科学使我们的生活更方便),但又不甚了了的事。出乎普通人意料的是:科学家(作为总体的科学家)并不真正了解普通人的科学兴趣所在。他们和普通人一样对科学工作的真正的效用或无意识意图一无所知。从总体上说,科学的发展方向是盲目的,至少迄今为止的科学发展道路是这样表现的。这种情况是令人担忧的。为了说明这种情境,我们有必要弄清科学的主体在从事科学工作时的精神结构和精神状态,这将有助于科学走向自觉。
拉康从分析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入手,呈现了主体的无意识的意识行为的一面。他的分析不仅颠覆了黑格尔的主体学说,也颠覆了近代以来作为科学支撑的认识论的主体学说。
拉康的依据是精神分析的实践。拉康发现在传统的精神分析学理论中有一个缺陷,“这个缺陷在传授中又更受到歪曲”(同上书,第603页)。这个缺陷就是对“悟”的认识形式的忽视。
而他认为,真正的精神分析学认识论有两个原则:第一,经验主义不是科学的条件;第二,在认识所具有的相同本性的水平上,承认“悟”这样一种被普遍认为是神秘的认识形式。
在他看来,“悟”是一种经过修炼形成的生成幻觉的能力。然而精神分析学的认识论不是归纳的,它甚至不是一个用来分析的工具,总之它不是一个东西,它只是一种附着在思维形式上的一种思想。它是一种动态的意识结构,就象海德格尔强调“是”的哲学一样。经验主义经过抽象必然会形成某种知识形态,传统的精神分析学就是这样一种学说,而这正是拉康要反对的。
拉康认为,将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学演绎成所谓的深层心理学是荒唐的,尽管将它称为科学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实践所揭示的主体的作用和地位与心理学所要求的主体性质是两回事。所谓深层心理学,它的前提之一就是测定主体的单一性。这是拉康看来是不可能存在的事实。因此全部的深层心理学的前提都是虚假的。
与深层心理学在认识逻辑上殊途同归的是黑格尔哲学与近代自然科学。拉康认为,黑格尔哲学基础的抽象法,他称之为逻辑化扬弃AUFHEBUNG,其弊病就是忽视了“悟”的思想过程。其结果就是将知识实体化,将知识与真理等同。现代科学也是如此,与黑格尔不同的是,现代科学从经验主义滑向了知识实体化道路。
拉康的“悟”的认识形式与胡塞尔的意向性概念颇为类似,但拉康从来就没有象胡塞尔那样将意向性作客体化的使用。他承认这种形式的存在,但他并没有将这种形式当作手段运用于精神分析的实践,而是将这种形式视为精神分析实践必然要呈现出的一种思想状态。在深层心理学那里,虽然认识到弗洛依德并没有将“悟”的认识形式运用于精神分析的实践,但他们却误解了弗洛依德,以为这种形式在弗洛依德那里一文不值。因此,他们没有给出“悟”的认识形式在精神分析实践中应有的地位、作用和价值。事实上,弗洛依德在解释类催眠现象时,就使用了“悟”的认识形式。精神分析“有成果的时刻”就是“悟”的认识形式的出现。
与禅的参“悟”不同的是,拉康所指认的“悟”的认识形式,不是个体冥思苦想的结果,而是通过语言形式表达出来的一种境界。这当然不是指对语言符号本身的理解,而是指语言的能指的意会。在精神分析实践中,询问者与被询问者处于互动的关系之中。这种关系表现为语言的不断变化,而透过语言形式表面的变化,实际发生的是能指的变化。双方在不断变化的语言外表之下,不断追寻感”悟”的时刻。当这一时刻来临时,就是询问者意识到了他所获得的回答,恰恰是被询问者自身的精神情结的解答。而被询问者也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治疗时刻已经完成。精神分析的过程恰如一个笑话所言,9个饼没吃饱,第10个才是使他吃饱的一样。第10个只是个标志,一种象征,9个饼的过程是必不可少的,但当第10个还未出现时,我们无法确定这9个饼的价值。所不同的是:吃饼时,我们知道,只要吃着,吃饱的时刻迟早会来到。而精神分析则不同,虽然我们相信,精神分析将导致“悟”的时刻的到来,但事实并不总是如我们相信的那样。这并不是因为精神分析不灵,而是因为每次分析都是一次试验。每次分析都是一次全新的过程,是空壳的我(语言形式)确认自己、认同自我、寻找自我的过程,是语言形式与能指的磨合过程,是对无意识意图的有意识的建构过程。没有什么东西能保证这种过程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唯一能信赖的是精神分析实践本身。然而实践本身却在它的无意识之中。如果你在实践中坚信了什么,你将违背精神分析实践的原则。换句话说,抱着信念从事精神分析的人,他所做的就不是精神分析,其码不是拉康式的精神分析。
语言形式通向能指的通道是一种译解。即将他者的语言形式翻译成自己的语言形式,然后对这种形式加以内化理解。这个过程当然不象语言形式一样是分离的,而是同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之所以可能,是因为“这种译解以无意识中存在着一种逻辑为前提,在这种逻辑中可以看出一个质疑的声音,甚至一个推理过程”(同上书,第604页)。精神分析的实践向我们表明:询问者发生作用或产生所需回答的声音总是在双方的语言发生共振处起作用。如果询问者在这一过程中,抱有对这一声音了如指掌并处理自如的偏见时,那他决不会与对方发生共振,决不会得到“悟”的那一时刻。他得到的只能是对方的心灵的关闭。然而在“悟”的时刻,你意识到了这一声音的效力,并清楚知道这个声音是你通过询问,从被询问者身上刺激出来的声音。这时在询问者与被询问者之间所有的界限都被打破了,我们可以称这一时刻是心灵相通的一刻。拉康在这里并非要故弄玄虚,他只是告诉我们探寻被询问者主体意识(无意识主体)呈现的途径。 
拉康提示我们,所谓译解的过程就是发生在弗洛依德自称在精神分析中实现“哥白尼式”革命的地方。这里必须澄清一个误解:所谓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并不是单纯地从一个中心转向另一个中心。如果是那样,思维模式并没有因此而发生质的变化。我们可以认为这种转移并没有触到模式本身,只是空间位置的一个变化。拉康的意思是说,在精神分析过程中,询问者与被询问者的关系并不是两个中心的关系,因此就不是由被询问者的意念围绕询问者的意识运动转向询问者的意念围绕被询问者的意识运动。他所说的哥白尼革命恰恰是由中心模式转向非中心的、交互式或互感式的动态关系。此时或许称为主体际关系更恰当些。为什么要在这里标识出“此时”?,这是因为在拉康眼里主体是无意识的,它决不会在语言中出现,但它又决离不开语言。无意识主体只在语言的能指领域的缝隙中出现。如口误。



拉康在这里涉及到语言与真理的关系这一认识论中重大课题。在拉康这里,真理就是对真实存在的命名,然而他时刻提示我们,命名的真理决不是真实存在本身。实际上,他的真理只是一种语言形式。这种真理观决不提供对真实关系的幻想的正确性的任何保证。恰恰相反,对真实关系的幻想的正确性是由幻想本身的语言形式提供的。他指责传统的真理观将真理知识化,将对真实关系的命名混同于真实关系本身,将真理机制和知识(语言形式)机制混合起来,结果就是用真实关系保护了语言形式和知识,从而使知识和语言形式表现为自足的样式。实际上根本不是这回事。
现代科学在处理真实关系与真理的关系中所遵循的原则恰恰与传统真理观同出一辙。现代科学自以为对真实关系的探求所形成的知识形式或语言形式就是真实关系的全权代理,而实际上,它无法做到这一点,充其量它只是真实关系的一种征兆。也正是现代科学的自以为是,给精神分析留出用武之地。现代科学的正确性只是对真实关系的幻想的正确性,实际上它关闭了通往真实关系的大门。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要打开这扇关闭的大门。不过我们应当承认,现代科学是在到达敞开的大门,已经看到真实关系的情况下用语言形式将大门关上的。因此,它告诉我们的并不是单纯的谎言。也正因为如此,现代科学才迷惑了全世界的人。
与现代科学具有同一个逻辑的黑格尔哲学,在处理语言与真理的关系上采取了一个总体的理想的解决办法。他构筑了一个完美的概念框架,试图一劳永逸地解决对真实关系认识问题。与他的愿望相反,实际上他纺织了一个巨大的幻像,用这个幻像彻底关闭了通向真实关系的大门。如果说现代科学通过将它看到的某些具体的真实关系制成的知识具象从而关闭了通往这个真实关系的大门的话,那么,黑格尔的现象学就是在真实关系还未完全展露之际或者可以说它在无边黑暗的真实关系面前感到绝望时,以相反的形式,用自身的幻像形式,虚幻地表达了对真实关系的一种渴望,并用这种幻像形式代替了对真实关系的渴望。它不仅关闭了通往真实关系的大门,而且阻止了追求真实的渴望。拉康指出,“真理不是别的,只是知识只有通过运动它的无知才知道的东西”,“只是实现知识时(知识形式)所缺乏的东西”(同上书第606页)。黑格尔哲学通过“产生一个新的象征形式”来解决对真实的饥饿问题。这是一种的的道道的画饼充饥式的解决方案。支撑黑格尔解决方案的最根本假设,就是与这个幻像认同了的自我或自我意识,一种全意识的存在(参见上书第606页)。
精神分析对现代科学的冲击在于它带来了求真方式的变革,它显示出一种真正的理论的希望。然而所谓的深层心理学却将精神分析做了歪曲的应用,将精神分析变成精神分析学,使之范畴化、知识化和科学化。这样做,的确有助于精神分析的普及、应用和成功,但这一成功却是以失去精神分析的精髓为代价的。
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纠正了黑格尔哲学以绝对主体为出发点建构绝对知识体系,从而取代真理的歇斯底里性的狂躁,同时也纠正了现代科学追求纯客观性知识,取消主观性无意识的幻想型症状。在拉康眼里,精神分析即拯救了哲学也拯救了科学。他认为,“弗洛依德的行动的重大意义”在于使“真理进入了科学领域”,在于给被黑格尔哲学排斥的真理提供了一块绿州。
心理学之所以远离真理,是因为它将心理事实与心理概念混合在一起,而实际上,两者是处于完全不同领域的事物。也正是由于此,心理学实际上更接近于牵强附会的星相学。而在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中,没有什么东西是依赖于律令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从什么固定不变的品质演变而来的;没有什么东西是依赖于理想主义的。一句话,弗洛依德放弃了一切主体言说的方式。他认为,主体的任何一项品质或要素都不能成为追求真理的前提或基础,因为真理从来就不在主体的意识中,而是在无意识中。
“依照弗洛依德,无意识是一个能指的连环。这个连环在某个地方不断重复和持续,为的是在断裂中和思考中起作用。这些断裂是由实际的话语提供的。而思考是以它而成形的”(同上书第608页)。弗洛依德通过语言的隐喻和换喻表达了无意识的运用和呈现。隐喻和换喻通过语言的意义“在话语中出现时的共时和历时的两个向度上能指的互换和结合”衬托出无意识的作用(同上书第608页)。

弗洛依德通过隐喻和换喻在精神分析中的应用,实际上确立了语言结构在无意识中表述中的合法地位。而无意识一旦成为一种语言的效果,传统的主体概念就要发生根本性的变革。
拉康对主体的分析是从一个纯语言学的定义开始的。按这个定义言语的主体就是能指。当某人说“我……”时,主体就是“我……”这个声音指示的说话者本人。我们看到,主体只是作为语言的声音的被指示物,而指示者也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说,主体处在一种永远是自指的位置。然而,作为声音发生者的主体与作为声音指示物的主体在语言中处于不平等的地位。作为声音发出者的主体处于主语位置,但构成这个主体所有各项属性或品质不可能出现在语言中。然而声音的指向恰恰就是这些在语言中不出现的这个主体的各项属性或品质。拉康把在语言中不出现的主体的各项属性称为主体的能指。这里我们触摸到无意识主体的脉搏。如果这个能指不是正说话的主体,那么就个说话的主体又是谁呢?无意识主体由是而生。
有了无意识主体,并不意味着自我意识主体的消失,恰恰相反,无意识主体是在自我意识主体的语言操作中暗示出来的。虽然无意识主体并不能在前台表演,但拉康却把他看成是支配自我意识的大导演。在弗洛依德本我、自我和超我的意识结构中,拉康强调的就是那个本我,也就是无意识主体的活动规律。为了说明拉康这个无意识主体的活动规律,说明它在语言中的隐身效果,我们举例说明。情境:一个被捆在大树上的犯人说“我要喝水”,实际的情况是:站在犯人身边的警察把枪口对着犯人小声对他说:“说‘我要喝水’”。于是那个犯人说“我要喝水”。在这个过程中,你只听到了犯人的声音,于是你给他灌了一杯水。如果这时犯人并不渴,犯人会想“我不想喝水,是他让我说‘我要喝水’”。犯人的真实想法是无法变成语言的,因为一旦变成语言,警察就会立即杀了他。在后一种情况下,警察在犯人头脑中的位置就是无意识主体所处的位置。与这个例子不同的是:无意识自已从来都不直接现形。
虽然我们能意识到无意识主体的存在,甚至通过语言分析确定无意识主体的存在,但作为自我意识的主体,在他说话时的自我意识中却没有无意识主体的位置。在自我意识主体是被无意识主体支配的向度,我们可以说“他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甚至也不知道他正在讲”(同上书第610页)。在此,我们可以确定,无意识主体和自我意识的主体构成了一个的意识结构。由此,我们也可以确定语言结构必定是一个分裂的结构,或者说是一个复杂的结构。然而,我们曾经(现在何尝不是如此呢?)将语言视为一种同一逻辑的结构。我们能认识到这一点,这是精神分析的功劳。
口误是语言结构断裂的证据,也是拉康证明无意识主体存在的证据。“我们必需将一切都联系到话语的断裂的功能上去,最重大的断裂就是分隔能指与所指的横线”。无意识主体在语言结构的断裂处露出它走过的踪迹。沿着这一思路,他确定,在精神“分析时的话语中只有迟疑或中断才是有价值的”(《拉康选集》第610页)。如果在分析时形成了连续的自我意识主体虚构的空洞话语的话,那么我们就不能探知被分析者的真实想法,就无法到达那个能使病人摆脱精神束缚的“悟”的认识时刻。
语言结构的断裂是由语言意义即语言能指是否连续来进行判断的。在话语者的语言能指的连续滑动中,一旦出现意义的短缺,此时就是语言结构断裂的时刻。拉康确认,“意义的缺失是它的话语的决定者”(同上书第610页)。这个断裂的时刻就是无意识主体出没的地方。因此,拉康确信只要沿着弗洛依德用苏格拉底的名言“我必须到它曾在的地方”提示的无意识主体出没的地方走下去,就一定能揭开无意识主体之谜。
无意识主体决不是一个恒定的存在,它只是在语言的断裂处现身,而断裂只是转瞬即逝,自我意识主体一旦发现断裂就会立即采取措施来弥平裂缝。在一阵脸红,一时语塞之后,一切又恢复平常,好象刚才的尴尬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样。然而就是这一阵脸红,一时语塞暴露了主体的无意识意图。无意识主体只有此时才露出冰山之一角。当冰山藏身海平面之下时,它存在吗?在拉康看来这是的道的蠢话。冰山当然存在,而且海水本身就是冰山融化的结果。
我们还是看一看在无意识主体出没的地方语言发生的变型吧。如,我常梦见我死去的父亲,记得有一次在梦中“我”说:“我知道他并没有死”。梦中的我想要掩盖一个事实,然而梦中的我真切的感到他没死是个确定的事实。梦中的语言表达的是清醒时自我意识主体之外的无意识主体的愿望。梦中的主体意识只有在他意识到真实存在的事实并不存在时,他才能维持。是谁支撑了梦境?是清醒时的自我意识?绝对不是。醒时的我决不会在醒时自我意识存在的时候将自己送入梦境。是梦中的自我意识?也绝对不是。因为梦中的自我意识决不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答案只能是无意识主体。无意识主体不仅支撑了梦境,而且也支撑了醒时的自我意识(白日梦)。对于清醒时的自我意识,梦就是它的无意识表达;对于梦中的自我意识,清醒时的自我意识就是它的无意识表达。无意识主体以自我意识的不在为条件。对于无意识主体,只有它的自我意识不自知时才会存在,当他自知时,无意识主体的话语就会消失在语言中。如我们的梦只有意识到“我刚才做梦时”,才会从梦中醒来。无意识话语只有通过自我意识的主体的死亡来生产和维持。至此,拉康给出弗洛依德的无意识主体与黑格尔的自我意识主体的差别和关系的一般图景。为无意识主体在哲学认识论中找到了它的位置。为独树一帜的精神分析认识论开辟出一条道路。
(作者: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室   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