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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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兵:从商品拜物教到能指拜物教——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解读

【摘要】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一书中,鲍德里亚批判了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理论,他认为,马克思商品拜物教只是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对“交换价值”的崇拜,而无法面对在今天居统治地位的能指拜物教。今天真正支配和奴役人和物的是符号,而在符号系统中,真正起支配作用的不是所指,而是空无的能指。意识形态真正统治和支配人的地方不是异化了的上层建筑观念,而是无处不在的结构性能指符号编码。
【关键词】鲍德里亚 《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 商品拜物教 能指拜物教


不知为什么,鲍德里亚特别痛恨物,当他自以为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前两章的符码逻辑运演中已经成功地消解和罢黜了消费社会中客观存在的物与人之后,似乎也构筑了一种超越自己老师们的新的批判理论逻辑场境。于是,他开始趾高气扬地批评作为马克思历史现象学批判理论中重要内容的经济拜物教。因为,这正是德波、巴特等人激进话语的理论基础。首先,鲍德里亚直接攻击了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他偏颇地将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视为一种实体性的对象化物性崇拜,而根本无法透视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物化和颠倒性误识的意义,这种误指,也使得鲍德里亚的所谓聚集于能指的符码拜物教批判大打折扣。笔者同时注意到,也是在这里,那种外在的他者镜像的作用逐渐地在减弱,鲍德里亚理论中那种自主性的逻辑臂膀变得越来越强硬起来。下面我们来分析鲍德里亚这种自命不凡的观点。


一、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是什么?
与他的几位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左派老师的观点迥然不同,鲍德里亚好像总是看不得马克思的观点在当代西方社会批判理论中的主导性作用,似乎觉得,他一定要说大家都没有想到的东西:马克思真那么灵吗? 这也是鲍德里亚将自己的他性镜像逻辑中的后马克思思潮的痕迹最终清除出去的努力。这种标新立异的思路,导致了后来鲍德里亚在《生产之镜》中公开站出来反对马克思主义。当然,这也是他在欧洲“后68”
 激进语境中迅速成名的重要因素之一。在《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三章,即鲍德里亚1970年发表的题为《拜物教和意识形态:符号学还原》一文中,他直接批评了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的观点,这显然是他要为自己的“符号拜物教”的出场扫清道路。我们不难看出,鲍德里亚的思想发展,也是一个不断将其他学术记忆集群从依存逻辑转换为否定对象的过程,由此,他才能自主性地建构自己的独立理论空间。可是,我觉得恰好是在反对马克思这一点上,他尤其失算和失败。我认为,这是一笔鲍德里亚自以为很深刻的理论糊涂账。
鲍德里亚说:
      马克思用商品拜物教以及货币拜物教的概念来描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这是一种被神秘化了的、让人着迷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屈从模式,这种模式的形成是通过个体将一般的交换价值体系内化之后而得到的。这些概念勾勒出了劳动和交换的具体的社会价值是如何被资本主义体系所抽象、“异化”,如何被提升为超验的意识形态的价值,如何成为道德手段,用以调节所有异化的行为。
显然,鲍德里亚大错特错了,因为,他这里批判马克思的爆破点差去了十万八千里。第一,鲍德里亚这里的指认丢掉了马克思三大经济拜物教批判中最重要的资本拜物教,这就必然使他对马克思经济拜物教的理解只能停留在表象层面。第二,他将马克思的现象学批判看作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主观屈从,这显然是有问题的。我们知道,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不是一种简单的意识形态观念批判,而首先是对客观发生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市场交换结构中的人与人的关系的物化现实的指认。观念拜物教只是这种客观物化关系的颠倒性映现。第三,固然马克思借用了拜物教这一传统术语,可是,马克思的理论语境已经完全异质于传统拜物教观念,这里的“物”如同历史唯物主义中的“物”,都不是实体性的对象物,而恰恰是客观存在的现实经济关系! 日本学者广松涉在这一点上是深刻的,他认识到,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正是在证伪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将关系错识为物,所以,他将马克思的物化概念现象学地意译为“物象化”。与广松涉相比,自以为是的鲍德里亚的学术辨识力是十分低下的。第四,在1845 年以后,马克思已经不再将异化观念(人本学意义上的异化史观)作为自己理论逻辑中的重要分析工具,除去在特定经济关系的悖反性意义上,他有时(《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还有保留地使用异化概念,马克思从不再用异化逻辑来分析总体性的社会结构和关系。鲍德里亚在批判逻辑的起点上就错了,我不知道他神气什么?
接下去鲍德里亚声称,自己发现了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是“一种更为古老的拜物教以及带有宗教色彩的神秘主义的延续(‘人民的鸦片’)”。在此,鲍德里亚偷换了马克思对宗教批判中使用的概念与拜物教批判的质性描述。他说,自己批评马克思的目的,就是要抹去“覆盖在当代社会分析这块蛋糕上的奶油”。这里的所谓“奶油”,是在反讽的构境中戏指某种可以让廉价观念升值的学术标识。因为,在鲍德里亚眼里,马克思的拜物教观念这块理论“奶油”现在被所有社会批判家们(包括他自己的老师)廉价地涂抹在各种经验现象分析上:“物的拜物教、汽车拜物教、性拜物教、休假拜物教等等。所有这些拜物教都在分散的、喧闹的、充满偶像崇拜的消费领域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显现” 。鲍德里亚没有连贯地想到,他自己后面将要贩卖的“符号拜物教”呢?难道不是所谓的“奶油”加廉价观念吗?有时候,鲍德里亚常常是忘记了用自己最锐利的矛戳自己最坚固的盾。
鲍德里亚说,拜物教这一概念本身就是“危险的”,因为,“自18世纪以来,拜物教就始终是被那些殖民主义者、人种学家们以及传教士们所共同谱写的一段充满西方基督教以及人本主义色彩的意识形态的交响乐”。这里,鲍德里亚倒真是站在一种非西方中心论的立场上,引进了文化研究中今天被叫作后殖民批判的观念。这一点在深层思想构境中也暗合他从莫斯-巴塔耶那里继承而来的草根浪漫主义逻辑。在鲍德里亚看来,拜物教是一种“宏大的物恋的隐喻(métap hore fétichiste)”。为此,他还转引博兹的一个表述来旁证自己的论点:“对某种现实的、物质性的物的崇拜可以称之为物恋(fétiches)……正因为如此,我将其称之为拜物教(fétichisme)” 。前面我已经讲过,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已经是一种特定的历史现象学语境中对布尔乔亚关系建构王国的特设指认,它的核心是社会关系的物化颠倒,而非物性的对象化膜拜。
不过我得承认,鲍德里亚对传统拜物教观念的分析还是有其深刻之处的。因为,他注意到,传统拜物教观念的历史性生成是对原始社会存在中的神话、仪式出现的某种神性力量的逻辑挪用,那种原始神性投射的机制是指某种神性力量
      转变为一些存在、一些物和一些载体的时候,它们是普遍而散漫的,但它们却能凝结在一些策略性的关节点上,以至于它们的流动能被某个群体或者个人根据自身的利益来加以调节,或改变其方向。在这一“理论”的关照下,所有的原始实践,甚至包括吃饭,都是包含目的的。由此,在万物有灵论的视野下,所有的事情都成为了某种力量的载体,游弋在这种力量的超越性以及对这种力量的掌控当中,并成为了有价值的存在。
显然,鲍德里亚对此是持批判态度的,他认为,西方人正是用这样一种基督教式的精神唯心主义逻辑,来图解根本不在西方文化逻辑中存在的他性文化,特别是在西方的社会学和人类学中,“来驱除那些指责他们以自己的文明为基础来讨论原始社会的质疑” 。鲍德里亚这里对他性文化存在的合法性辩护的大思路是正确和深刻的。可是,他由此生出的对马克思的误读则是无法令人苟同的。
鲍德里亚攻击道,现在拜物教批判的逻辑,即物恋的隐喻弥漫于当代大量的社会批判之中,马克思主义、同样挪用了这一思想资源的自由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人类学家统统落入了这一理论陷阱。他质问道:
      对于“商品拜物教”的概念而言,除了揭示出一种崇拜交换价值的“错误意识”之外,还能揭示什么呢(或者对于当下而言,这种拜物教已经成为了一种对小玩意的崇拜,或者是对物本身的崇拜,这种崇拜源于人对生殖本能的崇拜或者对于那些包含在物当中的声望的价值的崇拜)?所有那些预设的存在,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被异化的物的“本真”的、客观的存在状态是使用价值吗? 
这是一个有着十分复杂语境的提问,它包含了太多的异质线索的逻辑预设,我们必须一一厘定一下。否则,这种步步紧逼式的质询将是无法化解和对质的。
首先,鲍德里亚认为,马克思商品拜物教只是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对“交换价值”的崇拜。我觉得,这是典型的表层理论曲解。马克思在中、晚期经济学研究中创立的三大拜物教批判,没有一个直接指认所谓“交换价值”的膜拜。鲍德里亚根本不能理解,古典经济学中所谓的“交换价值”,后来恰恰被马克思科学地确认为劳动价值在交换过程中的某
种外在表象;即使是涉及一般价值形态的客观抽象物性结晶的膜拜问题,也是在货币拜物教的理论证伪之中,而非商品拜物教批判。这一点,我将在后面对鲍德里亚的《生产之镜》一书的批判中更为详尽地讨论。
其次,自作聪明的鲍德里亚还有一个质问,似乎在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中仍然存在着一种预设性价值悬设,即拜物教批判的逻辑张力来自于一种“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被异化的物的‘本真’的、客观的存在状态”,他的进一步追问是,这种本真存在是“使用价值”吗? 我发现,鲍德里亚这里的误认,与他前面对马克思在异化问题上的错误理解是有内在关联的。笔者认为,鲍德里亚此处的看起来深刻的证伪,不过是一种自作聪明的误认:第一,1845 年以前的青年马克思,特别是在《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确存在着一种来自于人本主义异化逻辑的价值悬设,即未被异化的作为人的类本质出现的本真的劳动本质 ,可是,在1845年开始的对传统西方形而上学根本性颠覆的哲学革命中,这种人本学异化史观的理论逻辑已经被马克思根本摈弃了,马克思后来在中、晚期经济学研究中形成的三大拜物教批判理论,已经建立在科学的(狭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基础之上,在这时,根本不可能出现什么本真的“价值预设”。鲍德里亚这里完全是不懂装懂!第二,作为马克思历史现象学批判理论核心之一的三大拜物教批判理论中,的确存在着某种逻辑批判的张力和非物化的原初社会关系,但这并不是鲍德里亚所说的他十分反感的“使用价值”,而是在人的社会生活没有进入市场交换过程的人与人的直接的劳动、生产和其他社会关系。这一点,鲍德里亚还是没有说对。我们可以设想,建立在这些对马克思的误认之上的东西,会是正确的理论分析吗?
我发现,鲍德里亚对马克思经济拜物教的否定,多半是建立在自己那个所谓“符号交换价值理论”的“新发现”之上的,他力图证明,对物性的崇拜已经为对符号的崇拜所取代,所以,马克思显然已经“过时”了。下面,我们还会看到他的进一步说明。


二、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的“原罪”及其拯救
  鲍德里亚接下去说,拜物教批判的逻辑基础是“一种植根于整个西方基督教价值体系当中的理性主义形而上学”,因为,这种“物恋”式的隐喻,总是内含着人本学的主体意识和人的本质自反性逻辑批判。同时,马克思主义正是以西方理性主义这一人学逻辑作为自己的“理论支柱”,马克思通过将所有的“拜物教”问题归结为某种“错误意识”,即上层建筑中发生的某种机制,以至于他失却了“拜物教能够分析真实的意识形态的劳动过程的任何可能性” 。请注意,鲍德里亚这里的逻辑构境中有了一个细微的隐性迁移,即他开始肯定拜物教批判的积极方面。因为,他自己也要抹这块“奶油”了,这是为他下面确认符码拜物教留下了一个重要伏笔。所以,马克思的拜物教理论由于没有深入分析“蕴涵于其逻辑当中意识形态生产的结构和模式,因此,隐藏在阶级斗争的‘辩证’的马克思主义话语背后,其实扩张了意识形态的再生产,并由此也扩张了资本主义体系自身的发展” ②。这是一个重罪宣判,他的意思是说,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拜物教批判其实仍然是布尔乔亚意识形态的同谋。这个问题大了。我们看他下面兜售的东西。
鲍德里亚认为,拜物教批判并非没有价值,它的真正意义不在现存的社会批判理论之中,倒是出现在弗洛伊德的脑袋里。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逻辑情境转折。这个逻辑转折与他对拜物教理论的主观化油炸是完全一致的。原来的拜物教批判是廉价的马克思“奶油”,而鲍德里亚现在却发现,拜物教的真谛是弗洛伊德的“果酱”。
      术语“拜物教”自身也有它自己的生命,它作为一种对富有魔力的思想的隐喻,同时却反过来作用于那些使用它的人,悄悄地显现出了它自身的魔力。显然,只有心理分析似乎逃脱了这一恶性循环,将拜物教放入它的语境当中去,赋予它一种倒错的结构(structure perverse),包含了所有的欲望。被这一结构所围绕的拜物教(它通过现实地观察那些被迷恋的物以及这种物对于人的操控而得到了清楚的说明)拒绝了不同人所有的差异,不再富有魔力:它成为了对邪恶进行理论的分析所使用的概念。
真好,心理分析的弗洛伊德能救落入陷阱的“观念错误”式的马克思。与前面鲍德里亚将拜物教批判视为心理问题一致,弗洛伊德的伟大在于对人的主观心理结构的深入讨论。到了《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这位此处被抬举起来打击马克思的弗洛伊德,同样也成了鲍德里亚狂躁的“理论暴力”的刀下鬼。所以,马克思那个可以头足倒立跳舞的桌子,现在被主观心理幻象取代了。那个作为商品出现的神秘的倒立的桌子,只是商品拜物教的理论所指,鲍德里亚还无法达及更深层次的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的思想构境。说了也白说。这正是问题的实质。鲍德里亚对马克思的理解,始终是基于他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后马克思思潮先师们的唯心主义逻辑迁移,他不过是一个跟错了诠释之路的聪明学生,也正因为如此,他走的弯路会更大。如果弗洛伊德成了正确的标志杆,那么,鲍德里亚当然
      在意识形态的生产中,找不到相当于心理分析中的倒错结构(structure perverse)的东西——因此,如果将“商品拜物教”这一著名的术语仅仅解释为一种词语的拼凑(“拜物教”不过是指一种富有魔力的思想,“商品”则指一种资本分析的结构),那么还不如完全放弃了这一概念(包括同类的和衍生的概念)。
这是他真正想抛出来的东西了,真面目开始显露出来:鲍德里亚的目的是要直接背叛他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和左派先师们,所不同的是,他不再说前苏东国家把马克思解释错了,“我来告诉你们一个真马克思”。这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逻辑意向。现在他要直接说:我们放弃马克思吧!这是一个后马克思逻辑中的秘密按钮。我发现,鲍德里亚成名成家的一个法宝,就是他这种“后68”一代对在“红色五月风暴”中被捧上天的马克思思想的否定。当然,这种否定是在后来的《生产之镜》中完成的。
放弃了马克思错误的经济拜物教逻辑,那么,拜物教批判新的生命力何以可能呢?或者说,如何拯救被马克思败坏了的拜物教理论呢? 用鲍德里亚的话来说,“如果物并不是一些具体的载体,没有被赋予能够反映主体自身的某种力量和神性(mana),并且没有被异化,如果拜物教并不仅仅是对异化本质的一种隐喻,那么,拜物教的真实过程究竟是怎样的呢?” 有趣的是,鲍德里亚还很认真地对我们这些走在迷途道路上的马克思主义者指出了新的行进“方向”。
第一个通关秘诀是,抛弃拜物教理论逻辑中的物性和对象性投射,抛弃异化逻辑,因为,这是对“物恋”一语的词源学上的“语意歪曲”造成的历史误认。鲍德里亚说,今天拜物教“意指一种力量,一种物的超自然的特质,因此类似于主体中某种潜在的魔力,投射于外,而后被重新获得,经历了异化与复归”。前面我们已经指出过,这是对人本主义类本质异化逻辑在马克思经济拜物教理论上的错误挪用。而在原初语境上,物恋(fetish)一词的意思正好是相反的:“它是一种伪造物、一种人工制品,一种为了展现某种外观和凸现某种符号的劳作” 。大家要睁大眼睛了,鲍德里亚的逻辑把戏是从这里开始的,“符号的劳作”是他最重要的关键词,他要塞自己的私货了。为此,他列举了大量的词汇,目的只有一个,拜物教一词的真正含义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带有符号性的劳动”。我觉得,这就是鲍德里亚在学术上的不诚实了。在一个根本还不存在现代意义上的前符号文化中生成的物恋话语中,那里可能出现符号性的劳作吗?是巫师的占卜吗?鲍德里亚在批判今天的西方社会学和马克思主义的时候,一个很致命的杀手锏就是以现代的语境强暴原始社会存在,可是,他自己却时常在无意识地进行逻辑自刎。
鲍德里亚在进行了这样的理论“伪造”之后,接下去又是无新意地以黑格尔式的唯心主义逻辑构架来消灭物。对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新手法了。他故作深沉地写道,在早先的万物有灵论中,人们就忘记了拜物教的本质即是“被符号所标识出来的物”,“手的符号、脸的符号、或者派系的标志,或者某些神圣的身体的象征,都在物中被标识出来,使得物成为了一种护身符”。可是,物的本质其实是符号!这是鲍德里亚最想标明的一句话。这恐怕也是黑格尔那个“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的旧逻辑,物的本质就是理念之说的一个新的翻版。当然,这并不是说鲍德里亚简单地将物虚化为符号,因为,我们从《物体系》、《消费社会》和《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前面两章中,已经看到了他一步步将物“化蝶”的复杂过程。为此,鲍德里亚还以今天消费社会中的拜物教为例:
      对于消费理论中的拜物教徒,对于市场的策划者们以及消费者们来说,物在任何地方都是作为某种力量(幸福、健康、安全、荣誉等等)的承载而被给予和接受的。这种具有魔力的载体散播得如此广泛,以至于我们忘记了最初与我们打交道的其实是符号:一种被一般化了的符号的符码(code),一种完全任意的具有差异性的符码,物正是在这一基础上,而不是由于其所具有的使用价值或者内在的“特性”,才得以展现它自身的迷人魅力。
物的迷人性不在于它自身的真正属性或使用价值,而是因为它不过是消费欲望制造者生产的符号编码,物不过是差异性符号关系的外物,物不过是物相。从古到今,无一例外。其实我们已经看到,关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消费控制的秘密,当时还具有后马克思精神的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一书中有大量深刻的分析与讨论,在表意符码和广告的无动机控制中,他透视了现代消费的奴役性本质。那是十分深刻的思想。然而,此处当鲍德里亚跳出消费现象的具体语境,大谈所谓的物与符号的一般现象学关系时,则是非法和僭越的 。
第二个通关秘诀是,鲍德里亚想要建立所谓的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其关键词就是能指拜物教。鲍德里亚说,即使真的存在一种拜物教,也不是质性意义上所指的拜物教,或者是一种实体和价值的拜物教,而是基于能指的拜物教。请注意,作为他思想构境中的第一次重要转变,即鲍德里亚有关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新的自主性的理论逻辑构境,就是在这里真正开始实现的。
      我们将发现真正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拜物教的是能指的拜物教。也就是说,主体陷入到了一个虚假的、差异性的、被符码化、体系化了的物当中。拜物教所揭示的并不是对于实体(物或者主体)的迷恋,而是对符码的迷恋,它控制了物以及主体,使他们都屈从于它的编排,将他们的存在抽象化。于是,意识形态发挥作用的地方,并不在于那些被各种不同的上层建筑所反映出来的异化了的意识当中,而是存在于各个层面的结构性符码的普遍化当中。
这里,拜物教的弗洛伊德“果酱”已经又换成了拉康的“芝士”。物是无,物不过是能指,一种虚假的、自身差异性符号系统中的编码载体而已,拜物教看起来像是崇拜“物”,可是,拜物教的真正本质是对能指的崇拜。马克思的拜物教“奶油”不是真的奶油,而是对奶油的想象。真正支配和奴役人与物的是符号。在符号系统中,鲍德里亚与拉康一样抛弃了所指,而选取了空无的能指。正是在能指符号系统的编码之中,物与人都被虚无化,这就是他所说的“存在抽象化”的意思。我发现,鲍德里亚的能耐之一是无痕迹地将不同的学术记忆揉入自己的自主性思想构境之中,并且令后来的阅读者朦胧地感到某种深度指示却又摸不着头脑。这也是一种本事。
于是,意识形态真正统治和支配人的地方,不是马克思那种异化了的上层建筑错误观念,而是无处不在的结构性能指符号编码。鲍德里亚从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终于跨出了决定性的一步,这是现代唯心主义极为重要的一步。


三、从商品拜物教到能指拜物教的理论畸变
  我们不难看出,当鲍德里亚以这样的“理论变革”来重新诠释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时,一切都变味了。拜物教理论被格式塔式地重新构境了。他不满意于传统马克思主义对商品拜物教的解释,当然,这也包括马克思对商品拜物教的原初理论设定。所有人都错了,商品拜物教实质上根本不是什么劳动者与劳动产品的分离,
      拜物教,其实是对于形式(forme)(即商品或者交换价值体系的逻辑)的一种(模糊的)迷恋,是一种在任何情况下,在一种限制性的抽象的逻辑体系当中的攫取。一些诸如欲望、恶的欲望,符码的欲望在此显现出来。欲望,通过符号的体系化来消解、拒斥或者驱散那些现实的劳动过程所产生的矛盾——就如同拜物教徒所建构的一种心理学意义上恶的结构,这种结构存在于物恋的对象物当中,被象征性符号所围绕,被象征性符号的抽象所围绕,而正是这些符号消解、拒斥、并驱散了人们的差异性。
鲍德里亚的第一句话似乎是有一定道理的,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是指人们在商品经济关系中对一种自己并不能透视的物化关系的迷恋。然而,这不是什么有意识地对“交换价值体系的逻辑”的迷恋,因为,懂一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常识的人都知道,价值关系这种经济结构是不可直面的。鲍德里亚此段论述的后一部分表述,对于理解当代资本主义消费-生产结构来说,应该说是一种深刻的理论批判:资本家的确是先通过制造假定为人们真实需要的虚假欲望,再来进行生产的。这种控制人的无意识欲望的过程,也的确是通过符号编码(影像与信息)来实现的,可以说,象征性符码控制已成为今天资本主义社会结构中的主导性的支配力量。这一点,也是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一书中对现代社会批判理论的主要贡献。可是,问题的关键在于,符码在当代资本主义消费结构中越来越居于主导性地位之后,是否因此就要彻底否定物质生产和商品交换的客观流通过程?是否就一定要否定马克思?
对此,我的回答当然是“不”!鲍德里亚正是由于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中的广义和狭义语义的逻辑关系,因此,当他在狭义历史现象学批判层面上遭遇媒介时代的影像与信息轰炸时,就将作为当代社会生活主导性因素的“符号关系”反转为社会存在的基础,并由此根本否定了马克思广义历史唯物主义中确认的作为一般社会存在基础的物质生产的基始性地位。这是他后面必然要直接否定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原因。虽然他也反对符号对生活的奴役性支配,可是,这种唯心主义式的解构,只能是幻想性的革命和批判。吓一吓传统斯大林教条主义理论构架的迷入者和不懂马克思主义的局外人是有效的,而对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科学批判理论而言则是十分荒唐可笑的。
在鲍德里亚看来,商品拜物教的本质不是对某种特定的物或者价值的神圣化,物与物的交换,说到底都可以“被还原为一些可交换的符号价值” 。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批判,在真实的资本主义“交换价值”体系下,也就是某种“被抽去了具体劳动 的实质的产品的拜物教”。这种拜物教,只是一种屈从于另外一种类型的劳动,一种“生产意义的劳动”,也就是被符码化的抽象的劳动——差异性的生产以及符号价值的生产。在这里,鲍德里亚的意图是十分清楚的,他要重新解释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抽象劳动与具体劳动概念的初始意义设定,现在具体劳动成了劳动力的物性在场,抽象劳动摇身一变为制造意义的符码生产,这真是天大的逻辑戏法。这里失缺的历史性说明是,到底鲍德里亚是想指认马克思在面对19 世纪工业资本主义经济过程的理论分析就弄错了,还是今天资本主义的新变化致使马克思经济学概念出现问题,我们不得而知。此时,鲍德里亚的逻辑思路多少还是含混不清的,但是后来的《生产之镜》和《象征交换与死亡》两书,正好是在这两个逻辑尺度上完成了对马克思的否定和批判,即《生产之镜》的立论是着眼于对马克思19 世纪的资本主义批判的直接否定;而《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的基础,则是在于说明马克思批判理论逻辑在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中的“过时”。
鲍德里亚得意地说:
      这一符码、体系的生产和再生产本身是一个活跃的、具有整体性的过程,许多从真实的劳动过程中分离出来的分散的、无约束的欲望投入其中,并且否认了真实的劳动过程的存在。由此,拜物教实际上与符号- 物关联起来,物被掏空了,失去了它的实体存在和历史,被还原为一种差异的标记,以及整个差异体系的缩影。
为什么鲍德里亚执意要用能指拜物教取代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呢?这里能够说得通的理由是,他觉得今天的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了比马克思那个时代更关键的生成意义的劳动,这种劳动也被叫作“抽象劳动”。在前面,他将其指称为“象征劳动”。然而,这不再是马克思原意上在资本主义现代性大生产中才由充分的劳动分工与市场交换客观生成的一般劳动,而是所谓符号性的差异生产的劳动抽象,这种抽象就是拉康意义上的无。所以,正是在能指拜物教中,物被掏空了,失却了它的实体存在和历史,符号-物就是符号意义上的无,它可能存在,但这种存在是为了表征符号之无。崇拜能指符号即是崇拜拉康意义上的无。存在现在在符号中已经死亡了,可我们并不知道,并且发疯一般地追逐这种空无的能指,这就是能指拜物教的实质。我们不能简单地说,鲍德里亚此处的分析没有一点道理。只是,他总是搅混了本可以说得更清楚的思想场境。
也是在此处,鲍德里亚终于谈到了货币拜物教。在他看来,相比于可见的物性商品,货币更是符号。很显然,鲍德里亚并没有注意到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领悟到黑格尔“抽象成为统治”的现实意义 ,那里的“抽象”不仅是货币的符码性,更是历史的客观经济关系的抽象,比如资本的抽象。鲍德里亚始终无法真正进入马克思的经济学语境,所以,马克思许多深刻的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性认识,只是被他在表层的语义上操作和玩弄着。此处,鲍德里亚是这样论证自己的观点的。
货币(金银)所具有的迷人之处不在于它的物质载体,甚至也不在于它可能成为凝聚某种力量,或者某种潜在能量的等价物(例如,劳动的等价物):关键在于货币可以被体系化的本性,它隐藏于物质外表之下,依据价值的绝对的抽象,将所有价值的可交换性纳入其中。正是这种抽象,这些人创造的符号使得一个人对于货币充满“崇敬”。
显而易见,在鲍德里亚这里,货币不再是一个经济学的概念,因为它不再对应于劳动价值关系,不再是从交换关系中客观抽象出来的一般等价物,它只是一个符号体系,这个符号体系使人对金钱产生崇拜。人们不是在追求金银财宝,而是迷恋于一个完美的符号体系。这样,货币拜物教就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一种深刻的历史现象学分析,畸变为一种肤浅的文化断言。至此,鲍德里亚的目的越来越清晰起来,他就是要将全部客观现实及其社会
交往关系转换为符号关系。
为了加深和验证自己的新观点,他还举了一个生活中鲜活的例子,即当代商品拜物教中通过“身体和美丽”(具体说,叫“身体的解放”和对“美丽的迷恋”)布展的一种意识形态。鲍德里亚说,今天的所谓“美丽”,其实质是一种“反自然(anti-nature)”,这种反自然的美丽运动恰恰是“被一般化了的符号交换价值所产生的面孔和身体的效益”。在这里,他的意思是说,当女孩子在美容中,并非真的变得漂亮了,而只是使自己的面容和身体进入到一个符号交换价值的结构之中。请注意,这个所谓的“符号交换价值”,是鲍德里亚用来取代马克思的商品“交换价值”(准确地说是商品价值)的东西。在这个体系之中,“它最终去除了身体的本性,使其屈从于一种规则,屈从于整个符号的流通。身体的野性被种种修饰所掩盖,受到了时尚循环的驱动”。身体本身失却了自然的本性,而进入到时尚的流行符号体系之中,美丽的不是身体,而是符号:
      正是那些生产“美丽”中的符号,一些标记(修饰、对称,或者故意设计的非对称等等)让人着迷:正是这些人造物才是欲望的对象。符号在此使身体成为一个完美的物,一种经过了长久的、专业化劳作而完成的矫揉造作的杰作。符号将身体完美化为一个物,而那些作用于身体的任何真实的劳动(诸如,无意识的或者心灵的和社会的劳动)都完全看不出来:在这样的抽象当中,用体系化的规则来排斥和包容,由此,被物恋化了的美丽变得才如此迷人。
迷人的不是女人的身体和面容,而是那些人造物中的符号意义。鲍德里亚在此列举的人造物有“文身、口红、中国女性的缠足、眼影、胭脂、刮毛、染眉毛剂,以及手镯、项圈、珠宝、各种饰物等”。这是一个大杂烩,其中既有从远古时代就出现的饰品,也有中国封建社会中对妇女性别奴役中的象征化和身体摧残,还有当代生活中的美容。这些不同质性的东西是否同时为现代资本征用为符码,我们不得而知。不过,至少我们知道中国女性的缠足,即使在今天的符码体系中也肯定已经不再“美丽”了。我还注意到,鲍德里亚关于中国女性缠足的观点,来源于他的先师凡勃伦 。鲍德里亚认为,今天的所谓“美丽”,“作为一堆符号的集合以及对符号的加工”布展了“垄断资本主义”的一种阴险的意识形态。为什么?
首先,身体本身的非主体化。在这种美丽的意识形态之中,人的身体被从主体中分离出来,由此,个人“失去了他的根基、他的合法性、他的象征以及他本应有的灵魂和精神,他只剩下了一个身体,其中消解了对欲望的否定,并仅仅成为了美丽和快乐的展示者” 。在能指拜物教中,身体不再是主体性象征和灵魂的肉体依存基础,而成为一种符号体系中制造出来的“美丽”作品。其实,我们今天经常会从电视屏幕上看到这种作为符码制造结果的千篇一律的人造美女。
其次,人的身体的碎片化肢解。鲍德里亚说,“垄断资本主义并不满足于将身体仅仅作为一种劳动力来剥削,而是试图分解它,将身体分裂为劳动中的身体、交换中的身体以及游戏中的身体,并将所有这些对于身体的描述整合为一种作为个体需求的身体,即作为一种受其自身控制的生产(消费)力的身体” 。他的意思是说,在垄断资本主义存在的人,身体被彻底地碎片化了,在每一个片面化的身体中(比如反自然的“美丽”身体),它都实现为一种虚假的需求,最终被整合为一种作为消费力在场的身体。
在这里,阴险的意识形态内居于“与符号相关联的劳动与欲望的同一过程”,并在两个方面发生作用:一是“建构意指关系”,二是促发“物恋化的过程”。意指关系即是指身体在符号编码中的非本我化,物恋化过程则是说在这种“美丽”中出现的能指拜物教。这里的拜物教中的“物”不再是肉身,而是符码结构中建构“美丽”的能指。也是在这个意义上,鲍德里亚甚至说,色情表演中的裸体其实已经不再是一种真实的欲望,而是一种被制造出来的需求;不再有深刻的性欲和死亡象征,而是“被符号的运演所俘获”的能指“物”。这是因为:
      象征的和性的真理并不存在于对裸体的单纯的意识当中,而在于它的裸露(mise ànu)(参见巴塔耶),在于它与死亡(mise àmort)的象征性等同,这就是通向欲望的真实途径,这一途径总是不确定的,同时具有爱和死亡的意义。而当代功能性的裸体不包含任何的模棱两可,所以也不具有任何深层的象征性功能,因为裸体所揭示的身体,只是整个地作为一种文化价值,一种成就模式,一种象征,一种道德(或者荒唐的非道德,两者是一样的)等被性所确证,而不是被性所分割。在这种情形下,被性欲所掌控的身体,除了在肯定性的层面之外,不再发挥任何功能。
这里祖师巴塔耶出场了。身体的裸露原先是一件有着深刻“好的”象征性的事情——爱与死亡,并有着无限的转喻空间,而现在的裸体,则是丧失了象征本质的物性力比多功能的幻象。鲍德里亚的老师德波在《景观社会》一书中也谈及这一问题 。
我们发现,作为鲍德里亚基本理论逻辑底线的莫斯-巴塔耶的象征关系又出现了。在此,他还有一个关于意识形态生成的更精辟的理论指认:“象征性经过了符号学的稀释才构建了意识形态” 。这又是好的象征性与恶的象征性的对比关系。在鲍德里亚的头脑中,人的真实生存关系是一种非功利化的充满神性的象征关系,这种好的象征性的本质是不确定性,可是符码系统的入侵,使人的生活世界中的原初象征性彻底丧失了,代替人的真实象征关系的东西,是“通过内在的差异化以及一般的同质化”实现的编码性整合,这是一种恶的象征关系,即抽象的能指关系,这种恶的象征关系
      构造一个封闭的、完美的以及逻辑的幻觉,而这正是意识形态的结果。正是这种抽象的一致性,缝合(suturant)了所有的矛盾和分裂,给予了意识形态让人着迷的力量(拜物教)。这种一致性在交换价值体系所激发的欲望体系以及倒错的诱惑当中被发现了,而所有这一切都整个地隐藏于甚至最小的商品当中。
鲍德里亚最后的结论是,拜物教等于意识形态,而意识形态是由符号编码生成的抽象整合,正是这种“抽象的整合使得符号可以发挥意识形态的功能,也就是说,建构一些区分以及权利的秩序,并使其永恒化” 。
笔者认为,鲍德里亚这里关于现代意识形态的批判性分析,除去他对马克思的误解和恶意攻击,还是包含着不少有价值的思想内容。这需要我们认真加以甄别和深入思考。



原文载《天津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