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本|来临中的共同体
(The Coming Community , trans. Michael Hardt, 1993)79-83页,原文标题为Shekinah(神之居留),副标题为译者所加
1967 年 11 月,当居伊•德波出版《景观社会》的时候,政治以及所有社会生活向一种景观性幻象的转变还没有达到今天我们已经如此熟悉的极端形式。这一事实使得德波所做出的诊断的那种毫不留情的清晰变得更为引人注目。
德波认为,处于其最终形式中的资本主义,在彻底实现马克思关于商品拜物教特性的分析的同时(这种分析在那些年被愚蠢地忽视了),将自己呈现为景观的规模庞大的累积,在这种累积中,所有那些曾被我们直接经验的事物都在一种表象中与我们隔离。不过,景观并不简单地与图像领域或我们今天称之为媒体 的事物重合:它是“以图像为媒介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是对人之社会性的剥夺和异化本身。或者,用一个简洁的公式来说,“景观就是资本,后者已达到如此一种积累的程度以至自身成为一种图像。”不过,也正是因此,景观仅只作为分离的纯粹形式存在:当真实世界被转换为图像而图像变得真实,人的实践能力就与其自身分离开来,并呈现为一个自足的世界。在这个被媒体分离并组织起来的、政府与经济形式交织在里面的世界之形象中,重商经济获得了支配所有社会生活的绝对的、不负责任的地位。在篡取了所有方面的生产之后,它现在操控了集体感知,并控制了社会记忆与社会沟通,将它们转换为唯一一种景观商品。对这种商品来说,任何事物都能够被质疑,唯独景观自身不能被质疑。如此,这种景观表述的就只是:“显现出来的事物就是好的,只有好的事物才会显现。”( ”What appears is good, what is good appears.” )
今天,在这个景观全面胜利的时代,我们还能从德波的思想遗产中收获什么呢?很显然,景观就是语言,就是人类的可沟通性或语言性存在本身。这就意味着一种更全面的马克思主义分析要处理这一事实,亦即资本主义(或人们想赋予当下正主宰世界历史的进程的任何其他名称)不仅仅指向对生产活动的剥夺,它还指向、并首先指向语言自身的异化,指向人的语言和沟通天性的异化,指向那种赫拉克利特残篇之一曾将其确定为“同”的逻各斯 的异化。景观就是对这种同之剥夺的极端形式,而景观就是我们生活在其中的政治现实。不过,这也同样意味着在景观中,我们的语言天性以倒转的形式回归我们自身。这就是为什么(恰恰因为被剥夺的正是一种共同的善的可能性)景观之暴力是如此的具有破坏性,而也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景观仍保留着能够用以反对自身的、类似于一种积极可能性的某物。
这种状况非常类似于犹太教神秘哲学家所谓的“神之居留( Shekinah )的孤离”,他们将这种孤离归之于阿赫( Aher ),而依据《塔木德》中一段著名的寓言故事( Haggadah ),阿赫是进入天堂( Pardes )(也即,至上的知识)的四位拉比之一。故事如此讲到,“四位拉比进入了天堂:本•阿祖伊( Ben Azzai ),本•佐玛( Ben Zoma ),阿赫和拉比阿奇巴( Rabbi Akiba ),……本•阿祖伊匆匆看了一眼就死了,……本•佐玛看了之后疯了……阿赫剪断了树枝……拉比阿奇巴毫发无损地离开了。”
神之居留( Shekinah )是神性之十种表征( Sefirot )或十种属性中的最后一种,它表达了神的存在本身,神的显现或祂在地上的居留,亦即神“言”。阿赫的“剪断树枝”被犹太教神秘哲学家等同于亚当的原罪,后者选择沉思十种表征中的最后一种而不是全部,并将其从其他表征中孤离出来。借此方式,亚当就将知识之树与生命之树分离了。如同亚当,阿赫也代表了人性,因为他将知识认作自己的命运,认作属于他的权力,而正是因此,阿赫同样将知识和神言——它们正是上帝显现的最完整的形式( Shekinah )——从上帝借以显露自身的其他表征中孤离出来。在这里,危险在于神言亦即某物(无论什么 的任何事物)的非潜在性和示现被分离于它所揭示的事物并获得一种独立自主的连贯性。 揭示出来的和显现出来的存在(由此即是共有的、可分享的存在)被分离于被揭示的事物,前者站在后者与人类之间。在这种放逐状态中,神之居留丧失了它的积极力量,并变得有害(用神秘哲学家的话来说,它“吮吸着邪恶的乳汁”)。
就是在这一意义上,神之居留的孤离表达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状况。因为如果说在旧体制下人类沟通本性的疏离以一种被当作共同基础的预设为形式,那么在景观社会中,正是这种沟通性、这种类本质本身(亦即语言)被分离在一个独立自主的领域中。妨碍沟通的正是可沟通性自身,而人类则被那联结他们的事物分离。记者和媒体人士就是使我们异化于人类语言天性的新的教士。
事实上,在景观社会中,神之居留的孤离达到了它的最终阶段,在这一阶段,语言不仅被组建在一个独立自主的领域,它甚至不再揭示任何事物,或者不如说,它揭示了所有事物的虚无。在语言中,上帝、世界或那被揭示的事物都不再存在。而在这种使一切都丧失价值的极端的去蔽( unveiling )中,语言(人类的语言天性)再一次保持为隐蔽和被分离,并且因此最后一次,语言在其未被说出的力量中将人类逐入其命定要承受的一个历史阶段和一种国家:景观或被完成了的虚无主义的时代。这就是为什么今天那些建立在一种预设基础之上的权力在全球范围内都摇摇欲坠,而地上的王国则一个接一个地向着民主 - 景观体制启程,因为正是后者构成国家 - 形式的完成。将地球上的国家驱向唯一一种共同命运的正是语言性存在之异化,是将人民从其在语言中的、关系到生命的居留连根拔起,而这一点要远比经济必然性或技术的发展影响为大。
不过,也正是出于这种原因,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时代也是历史上第一次人类有可能体验其自身语言性存在的时代,这种语言性存在不是语言的这种或那种内容,而是语言自身 ,同样,它也不是这个或那个真确的命题,相反,它就是人说话这个事实。当代政治就是这种毁灭性的语言实验 ( experimentum linguae ),这种实验在全球范围内使传统和信仰、意识形态和宗教、身份认同和共同体脱节并将它们全部清空。
只有那些成功地将这一语言实验带入其完成的人才会是那种既无预设也无国家的共同体的首批居民(这种成功不允许那揭示着的仍被遮蔽在揭示性的虚无中,而是将语言自身带向语言),在那里,共通性事物的虚无化和决定性的力量将被平息,而神之居留也将不再吮吸其自身分离的邪恶乳汁。
如同拉比阿奇巴,他们将进入语言的天堂,并毫发无损地离开。
这篇翻译大概反应了前些天我的一种压抑绝望的心情,类似于“面对这个铁板一块的世界,没有一种基本的悲观主义,你该如何存活呢?”这样的表述;现在,当然仍是一种悲观做底的心境,不过基调已经明亮了许多,因为多了一份自知自觉吧:如果说悲观必不可少,那么这不仅因为它是我们每日的精神给养,它还是任何一种可能的进步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