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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两个世纪的社会科学--南京大学出版社《沃勒斯坦精粹》

    要在如此短小的文章中详介沃勒斯坦这样重量级学者的思想是一种不自量力的行为。然而,当我面对由沃氏本人精选出的自己“30多年的写作”的“全景式著作集”时,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因为,既然沃氏已经慷慨地进行了自我总结与剖析,那么阅读该书就该像是与这位令人所钦佩的、“多产的、挑衅性的、大手笔的理论家”进行面对面的交流。他将告诉你过去和现在,告诉你他的思想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化,做出了哪些贡献、具有何种影响。更可贵的是,沃勒斯坦还将告诉你,哪一部作品是他的经典,哪一篇文章最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思想。因此,译者如下的评述绝非虚言:
  “本书是沃勒斯坦的一部论文集,涵盖了他不同时期的代表性作品,内容涉及政治学、历史学、社会学和文化学等不同学科。透过本书,我们可以更清晰地了解沃勒斯坦的学术历程及其学术历程中几次重要转折后的相关背景,从而更准确地解读沃勒斯坦及其理论。”
   然而,下面将要谈到的问题也是由上述引言所带来的,这也正是我一字不漏地引用这段话的原因所在。这段话中所提到的“学科”问题,正是沃勒斯坦学术思想的核心之一。如果译者将这段话原原本本地呈送给沃勒斯坦,他定会有所不满。后面我将不断提到其原因。
   对于一个非专业人士来说,要想从一个思想家那里获得启发,除了一些新鲜的知识外,更重要的是思想家本人的思路,而非其具体细致的内容。因此,我在这里将着重谈谈沃勒斯坦的学术思想。当然,即使这样的简化也必将挂一漏万。

一体化社会科学:
   一个人的“抗战”?
   什么样的学者值得我们信赖与认可呢?笔者认为最可爱的人当是诚实与真挚的。具体对一个学者而言,那就是对他所坚持的理念有着真诚的信仰,并一以贯之地实践这个理念。即使在发生重大的学术转型时,也是因为对真理的追求,而不是由于某些外来因素的影响而“变节”。沃勒斯坦正是这样的人。
   对于一个自中学毕业以来就对非欧洲世界产生了强烈兴趣的人而言,把非洲作为学术研究的努力并不是什么令人奇怪的事情。尽管在后来的大部分时间里,非洲并没有成为沃勒斯坦当初设想的“持久努力的焦点”,但正是这一学术经历使他对“所受教育的比较愚蠢的部分提出了挑战”――致力于批判19世纪以来的“没有思考能力”的社会科学。
   在经过深刻的自我反思并作了尖锐和详细的批评后,沃勒斯坦在非洲研究中尝试运用“世界体系分析”,这使他发现,只有把非洲放在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中进行分析,才能得出更加令人信服的结论。然而,他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转向了研究世界体系,并在这一学术实践的同时,在方法论上与所有的社会科学同行对抗。沃勒斯坦在学术上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或许用富有雄心壮志更适合些。而且,他“具有外科医生的技
能: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对细节的处理既精确又敏锐。”下面我们就先看看所谓的“大处着眼”。
   沃勒斯坦清醒地认识到,描述性法则与规范性法则的对立是社会理论传统和自然科学成长中的主要论题。他用历史学与社会科学的分殊来概括这一对立。他承认,这两者都有其相当的合理性,然而,他不满足于那种简单劳动分工式的互补与“联合”的做法。
   沃勒斯坦曾在其《现代世界体系》第一卷的导言中写道:“本书并非研究集团,而是研究社会体系。当人们研究社会体系时,社会科学内部的经典式分科是毫无意义的。人类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以及历史学的学科是以某种自由派的国家观及其对社会秩序中功能和地缘两方面的关系来确定的。如果某人的研究只集中在各种组织,其意义是有限的,如果研究集中在社会体系,其研究将一无所获。我不采用多学科方法来研究社会体系,而采用一体化学科的研究方法。”他在此表达了其开创一体化学科研究方法的志向,这可说是对法国年鉴学派倡导的“总体史学”方法的进一步发挥和发展。
   沃勒斯坦不是简单地批判欧洲中心论,他做的要比这艰难和复杂得多。他要对抗的是19世纪以来发展了150年的西方社会科学。他首先要攻击的是人们早已熟视无睹的学科划分(请注意我在本文的开头曾提到“学科”问题)。沃氏认为,现在的学科与专业划分是不合理的。人类活动的三个领域――“经济的、政治的和社会或社会文化的领域――不是独立的社会活动领域”,因此,把它们分开进行单一的研究是站不住脚的。跨学科研究虽然对这些顽固的学科划分提出了挑战,却没有形成制度性的创造。
   沃勒斯坦是个富有革命激情的人,但他也不乏冷静与机智的革命策略。他提出了三个可行的办法:首先,在思想上对各种界限进行完全的彻底检查;其次,制度上的交叉,简言之就是“历史学家也在社会学系任教,也成为社会学家协会的积极参与者……”;再次,以课题或项目的形式“招收新兵”,培养“革命力量”。在沃勒斯坦看来,这是一种值得我们尝试的冒险。
   沃勒斯坦不仅是个谋略家和预言家,他还是个能统领全军冲锋陷阵的大将。他说,推述性与规范性的研究“是一个无法分开的逻辑上的问题,解决办法就必须在富有启发性的领域寻找”。世界体系分析就是沃勒斯坦找到的领域,他扛着这杆大旗在壁垒森严的当代社会科学领域中横冲直撞,杀得“敌人”措手不及。

世界体系分析:
   实践而非理论!
   沃勒斯坦的“小处着手”就是世界体系分析。对我们而言,这个小处或许太大了。但是,他认为,“世界体系分析提供了在转换历史的归纳和特殊性的叙述之间的富有启发性的中介价值观。”因此,从方法论上来讲,世界体系分析是一个实践其历史社会科学观的核心课题。提出一个方法论上的质疑比较容易,然而,凭个人力量要想能够与有150年历史的西方社会科学相对抗,光靠积累“资料”是远远做不到的,一个行得通的办法就是找到合适的分析单位,并以此为出发点,重新解释我们当下所处现实的.由来。这是沃勒斯坦明确提出的目标。无论是追求特殊的描述性分析还是追求普遍性的规范性分析,它们都参与了我们认识当下现实的思维实践。可是,沃勒斯坦要告诉我们的是:它们说的都不对。
   沃勒斯坦的分析单位就是“世界体系”,或者说是“历史社会体系”。顾名思义,对这个单位的分析必须同时是历史性的和体系性的,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同时”这个词,这意味着决不是学术研究的简单劳动分工,而是历史分析与体系分析的融合。这也正是历史社会科学或者说世界体系分析的真正维度。
 沃氏认为,存在着三个知名的“历史体系”的形式或类型,即“局部体系、世界帝国和世界经济体系”。局部体系在空间上很小,在时间上相对短暂,在文化和统治结构方面具有高度的同一性,基本的逻辑就是交换的“互惠性”。世界帝国是庞大的政治结构,扩张到顶点之时也就是其收缩之际,它涵盖很多“文化”类型,管理模式为从地方收取贡税,中央对这些贡税重新分配到少数但十分关键的官方机构。世界经济体系则是由不同的政治结构组成的生产不平等的链条,其基本逻辑就是剩余价值的不平等分配,以支持那些在市场体系中获得各种暂时垄断的人,这是“资本主义的”逻辑。
   沃氏思想的发展脉络是一条实践的道路,而不是空想的道路。前面我提到,他是在自己的实际研究中逐步发现上述问题,并自觉进行学术转型和重建的。用沃氏本人的话来说,原来的逻辑是这样的:“为了我和其他人所从事的将社会过程作为相互结合的、复杂的整体的分析研究得到承认,我必须同认识论上的观点进行论战。”可见,沃氏先从特定的分析对象再到方法论上的自觉,经历了一个从个别到一般的发展过程。
   但是,在方法论上的自觉使沃勒斯坦发现,在他的实践之后更重要的任务将是从原则上把他的挑战与重建深入下去。因此,别人已经没有必要再去重复他自身业已经历过的学术进程,而应该沿着反思的道路、本着重建的目标把“革命”推向胜利!他说:“或许历史社会科学必须从抽象开始并沿着具体的方向发展,以对特殊的历史体系过程的清晰的解释而收尾,这种结实要合理考虑这些过程是如何沿着一条特殊具体的历史之路的。”
   世界体系分析不是一个理论,而是“对被忽视的问题和不实的认识论的一种抗议,”(“导言”)是“对建构历史的社会科学的呼吁”,说白了世界体系分析要做的就是呼吁对社会科学从整体上进行重组。

学术与政治:
   ―个永恒的话题
   无论参与也好,批判也罢,学术总是无法与政治分开的。离开政治谈学术,当代社会科学基本上就失去了其生命力。沃勒斯坦是个率直的人,他不像有的学者那样对政治嗤之以鼻,以显示自己的清高与卓尔不群。恰恰相反,他引用韦伯的话说,“政治是对强硬模板的强有力和缓慢的钻孔。它带着激情和洞察力。确实,所有的历史经验都证实了这个真理――一个人将不会获得可能的东西,除非他常常抓住不可能的东西。”
   沃勒斯坦指山,现代社会科学研究参与了现代政治进程的构建,它对我们所处的现实环境,尤其是人类的思维模式负有主要责任。他写道:“对我来说,推翻公认的真理似乎是学者的责任,并且只有当它反映了一种尽我们所能投身于和理解真实世界的严肃企图时,这种推翻就能对社会有用。”沃氏不断地强调,他要做的事情不仅是学术性的,更是政治性的。
   福柯认为,知识的获得与使用与权力的使用相关,现代的科学、道德理想不过是权利意志的话语,是借助于知识合理化进行理性的统治。这不仅发生在意识、观念的层面上和人们自以为了解的事物中,而且发生在能够造就知识,使知识变为政治干预的事物的层面上。随着权力取得进展,知识也取得进展,不同的权力产生不同的知识。萨义德集中讨论的“东方学”便是这种逻辑的集中体现。或许,高深的思想总有相通之处吧,当代三大颇具批判力的学术大师――福柯、萨义德和沃勒斯坦都不约而同地把学术与权力(政治)看作重要的分析维度,这的确值得我们深思。
  沃勒斯坦的挑战是无法回避的。在我们呼吁跟世界学术接轨时,需要判断国际学术发展的当下处境与趋势。沃勒斯坦不仅在西方引起了“混乱”,更使那些要努力追随西方学术发展的人们在某种程度上迷失了方向。
  颠覆与革命的过程总是充满了快感。但对人而言,激情通常是相对较长时段的平静之后才可以获得的爆发。正如历史上总体的和平时间要长于大规模的战争一样,大多数人总是渴望稳固的秩序得以维持。正是这样的对比才使那些颠覆性的实践充满了无限诱惑。可是,从长时段来讲,我们仍然需要一种相对合理与稳定的社会秩序,学术规范也是如此。沃勒斯坦为什么更具有持久的影响力?我想,这大概在于,他不但挑战和颠覆既存的学术秩序,还致力于重建,正是这种建设性的努力,才使人们可以在其严密的逻辑与结构中获得快感,同时又不至于在激情冷却后迷失自己。

 (《沃勒斯坦精粹》[美]伊曼纽尔?沃勒斯坦蓍/黄光耀 洪霞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10月第1版/3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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