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松涉:蕴含现代性的黑格尔哲学
今年是黑格尔去世150周年,即便是在我国的思想界,同时作为对《纯粹理性批判》出版200周年的纪念,今年也会以丰富多彩的形式举行各种对黑格尔的追悼活动吧。
黑格尔这一思想家,在短短的150年中对他的评价几经巨大的变化,近几年来可以说评价甚高。目前新的全集正在出版,研究类的书籍和论文也在不断地问世。
我国思想界,不但黑格尔研究的水平相当高,而且有着广泛的读书群。这一可喜的现象,可以说全都仰仗了岩波书店出版的日文翻译本的普及。从金子武藏翻译的《精神现象学》,到武市健人翻译的《逻辑学》等等,哪一部都费尽了译者的心力。最近,竹内敏雄即将完成对《美学》的翻译,实在令人欣喜万千。
说到翻译,不仅是黑格尔的文本,而且研究性的书籍也陆续地被翻译成日文。例如理想出版社刚刚出版了上妻精翻译的维尔纳•马克思的《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佩尔津斯基编辑的《黑格尔的政治哲学》也由藤原保信等人翻译,由御茶水出版社出版。
究竟是什么引发了黑格尔热?理由可以有各种各样吧。其中一个原因在于,一个时期内以现代哲学的三大流派引以为自豪的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分析哲学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精彩而日渐凋零,黑格尔哲学中所蕴藏的现代性则重新受到了人们的关注。
黑格尔哲学,确实如有人认为的那样有些陈旧,但也有人意外地感到新鲜。问题并不仅仅停留在是陈旧还是新鲜上,有的人将其看成是极具基督教色彩的哲学,也有人认为是反基督教哲学。有人称之保守主义,有人称之革新主义,众说纷纭,没有定论。在不同的视点中,黑格尔哲学呈现出吉丁虫般的五彩缤纷的色彩。其中蕴含着黑格尔哲学的深邃,以及,它的魅力。
在此,我没有打算讨论黑格尔的辩证法、历史哲学、法哲学、以及美学等具体领域获得重新评价的机运问题,而是想在一个比较大的思想框架中,谈论几点有关黑格尔的思想在怎样的意义上获得了今天的人们的关心的问题。
首先第一点,黑格尔自觉地意识到近代欧洲哲学的局限,他建立了超越欧洲哲学的独自的视点。如果说黑格尔以独特的方式对古代希腊哲学、中世纪基督教哲学、以及近代欧洲哲学做了总结的话,那么,最终他还是在西欧哲学的范畴中的。但是,——尽管人们认为他在写给某俄罗斯人的信中出乎意料地对斯拉夫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不仅对东方,而且对中国的历史和思想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心,在当时他将眼光投射到了近代欧洲之外的广阔世界,对值得评价的东西给予了评价。也由于这一原因,他不仅尝试超越近代欧洲哲学的“主观-客观”、“精神-物质”、“人类-自然”的二元对立,而且试图克服欧洲传统的“普遍-个别”、“绝对-相对”、“无限-有限”、“必然-自由”、“悟性-感性”等一系列的二元对立。当然,正如第三者所指出的那样,黑格尔哲学的归结点是绝对观念论,侧重于精神。但是,无论怎么说,黑格尔的哲学对欧洲哲学传统的“此与彼”的二元对立的构图以辩证法予以扬弃所做的努力,尤其是他力图克服近代哲学中的“主观主义-客观主义”的对立,这一点非常值得关注。今天,每提起到应该如何真正地克服“主观-客观”的图式是哲学界的一个重大悬案时,便会想尝试回到黑格尔哲学不失为一个有效的手段,众多的哲学研究者都感到了这一点。
开辟关系主义的新路
尽管下面这一点也算不上对上面说的问题提出的证据,不仅是从以前开始就对黑格尔给予了特别关注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界,而且那些在现象学、解释学、以及存在主义领域中取得了优秀成果的大学者们,他们也回到黑格尔,发表了值得注目的黑格尔研究成果。“回到黑格尔、将其作为一座桥梁”,我们通过形形色色的学派听到了这一“共同的呼声”,那可以说已经开始构筑黑格尔业已进行的对“主观-客观”图式给予扬弃的新的视点。
第二点,黑格尔让我们看到了他对欧洲哲学传统的实体主义的存在观从内部予以抨击的姿态,他开拓了动力学关系主义的新的路径。黑格尔,源自于“有”的哲学(最终是实体主义)传统,既然不能从基督教信仰中获得自由,也就无法最终地克服实体主义。但是,继承了黑格尔,并以“生产关系”、“上层建筑”,即“关系性”、“结构性”作为基本概念的马克思很快地登场了,也是出于这一缘由,黑格尔在具体地讨论存在者时,强调了“关系主义”的存在观。我们也可以从“存在即主体”这一根本性命题出发,从这一方向上来予以理解。
提到关系主义,也许会联想到写了“人类的本质是各个社会性关系的总体”、“自然界,并非由诸多事物所构成,而是相互渗透的诸过程的总体”的马克思和恩格斯。但是,黑格尔也说过“人类的本质隶属于人类关系诸关系的总体性”、“如果舍去了这一对他性关系则什么都不存在”。对于自然界,他认为正是“相互渗透的反照性关系的总体性”,尽管这里残存了泛神论式的神的实体,但是,在具体的讨论中,他的关系主义的理论贯穿了他的辩证法式的存在观。
反观之,众多理论中的概念观是由“实体概念走向关系概念”,这一点从科学史的角度来看则是一目了然的,尤其是20世纪的诸多新理论都表现出走向关系主义的趋势。并且,最近,关系主义的进一步的渗透甚至造成了结构主义的流行。然而,建立在“有”的哲学传统基础上的欧洲思想界,怎么都无法彻底铲除实体主义。在这一状况下,与黑格尔的辩证法一体化了的反实体主义、关系主义的故知在众多学者的论述中得以受到关注。
这一点,以“无的哲学”(从狭义的角度来说,无的哲学可以说并非消极的虚无主义,而是“自性,即空”,即是一种反实体主义的命题,是一种关系主义)为传统的我国的思想界,对黑格尔有着特别的亲近感,也是一个缘由吧。
第三点,黑格尔走出了自我封闭的近代的自我中心主义,用时尚的用语来表述的话就是,他展开了相互主体性(主体际性,即交互主体性)的哲学,那也是他试图在定位于劳动论这一社会性实践的同时为交互主体性奠定基础。固然,我们很难说黑格尔在“相互认识论”中一定取得了成功,在劳动论中的定位也似乎看到他做出了放弃。但是,我们可以认为,他独特的“精神”论就是一种交互主体性论。
哲学界的迷茫
在近代哲学的领域中,“自我”得以论述,而“他我”却是一种无法论述的构图。为了解决这一难点,一方面,正如参照“神-人”的关系而展开对“我-你”的论述;另一方面,在认识论的基础上探讨了“他我认识”的问题,以及“交互主体的构成”。但是,前者存在着趋向于神秘主义式讨论的嫌疑,后者很容易陷入论题先行以及循环论的方法论中,很难形成具体的思想。
在这样的现状中,即便无法期待十分的成功,黑格尔曾经尝试的路线也重新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他并非简单论述诸如个人是什么样的社会存在、如何才能使语言的交流得以成立等问题,而是站在自我意识的存在之于他的自我意识,即具备自我意识的他人的存在条件的视点上的论述。他力图阐明这一点:即作为出发点的前提性的自我存在、自我意识的存在,是如何通过交互主体性的(主体际性)人类存在的方式这一媒介而得以成立的。并且,他还试图论述人们是如何在相互的合一中共有一个世界的。
主观际性,通过胡塞尔及其学派(即“现象学”派)而为众多的人们所熟识,但同时,为这一主观际性赋予基础却是现代哲学的课题,黑格尔迅速地将该课题放在了现象学派以上的理论范畴中进行了研究。
并且,黑格尔,他试图将视线投向了劳动这一对自然的并且是人类实践的场面上,从而进行了研究。这一先人的智慧非常值得注目。
我通过以上三点的归纳,抽象地、概括性地高度评价了黑格尔哲学的现代性,如果深入到具体的论点中去的话,我们随处可以见到黑格尔哲学的现代性、发展的可能性。不过,在此我并不进入那些论点。
恕我斗胆一言,提到黑格尔的辩证法,很久以前,许多逻辑学者都将其视为诡辩法,而时至今日,随着模拟逻辑学等逻辑学本身的深化和发展,逻辑学者中开始出现对辩证法逻辑的某个侧面予以高度评价的现象。这一现象可以通过尼考拉斯•莱斯切尔的《对话的逻辑——对辩证法的重新思考》(内田种臣译,纪伊国书店)等非常容易地了解到。
我可以很断然地说,在曾经的一段时期被视为“死狗”的黑格尔,如今在各个方面都在获得重新的评价,这一断言绝不过分。
最后用三言两语谈谈我的感怀。我认为,黑格尔热到达如此高涨的程度,这并不是哲学界荣耀的事情。也许人们会认识到黑格尔是如此的伟大、黑格尔哲学有着现代的发展性。我们也尽可以一旦回到黑格尔的某一个点,让黑格尔哲学成为我们的加速滑行板。但是,如果说我们必须回归到150年之前的黑格尔哲学再重新出发,那就只能说明哲学界是多么的迷茫和驻足不前。
黑格尔哲学这一金字塔,同时又是一个使盗塔之人本身很容易变成木乃伊的极其危险的场所。那就勇敢地赴汤蹈火吧。年轻的学者即便变成木乃伊也一定能获得新生吧,不过,一般的读书人会怎么样呢?但愿不是我杞人忧天。
(原载《朝日新干线》,1981年6月26日;赵仲明,刘恋译,转自《哲学家广松涉自白式回忆录》,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