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致布洛赫曼: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黑暗中翱翔
作者:马丁·海德格尔
文章来源于《海德格尔与布洛赫曼通信集》
(南京大学出版社)
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
马丁·海德格尔致伊丽莎白·布洛赫曼
托特瑙山,1926年10月7日
尊敬的、亲爱的朋友:
这只“猫头鹰”就坐在我的墨水瓶后面,并用它那双沉思的眼睛注视着我的文稿。黑格尔曾在某处说过,密涅瓦的猫头鹰,只有在黄昏时才会起飞。一切积极的东西都超拔自虚无的黑暗(Dunkel des Nichts)。而在我的文稿中已经有足够的黑暗了。至于这只猫头鹰是否也已展翅翱翔,我自己永远也不想决定。
同时我也以这只沉思的鸟儿做一个提醒,不要把猫头鹰带到雅典去。这只猫头鹰对我来说首先是来自您的一个温馨的问候,对此我由衷感谢。您为我的生日所写的伴有美好祝愿的问候信,让我确信了您的思想并非偶然,应该被加进我的生活。
我被允许加入到您和爱尔福丽德的友情之中,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幸福,同时也是一种义务。在您去山谷之前我们在一个阳光煦煦的山坡上做短暂的休息时,您告诉我说,您要牢牢把握住您的实存。但是您在木屋的第一次居住期间所付出的并不比您所获的要少。
我猜想,您现在正处于这样的情绪之中,那在学期伊始侵袭而来的让人能够释放全部工作的激情的情绪:只有新的可能的效果才会带来创造性,只有这样个体才能是其所是。您作为女性的劳作——这些年来爱尔福丽德越来越多地向我展现出来这种劳作的意义——践行着新的道路,而不是一种单纯的职业作用。这一定给了您一种独特的“生存愉悦”(Existensfreudigkeit),这种愉悦不是事后因为事实上的结果而降临到一个人身上,毋宁说它是从一开始就影响着人的。
恰如最内在的动力的关键在于它以被他人爱着为前提,真正的友谊也以同样的理由而存在;真正的友谊因为个体决心为他人献出的忠诚而存在。
衷心地问候您
您的
马丁·海德格尔
马丁·海德格尔致伊丽莎白·布洛赫曼
木屋,1928年8月8日
亲爱的伊丽莎白:
沐浴着塔尔文德山下午的阳光,在小木屋前的槭树下面,我给你写这封信,首先我要衷心地感谢您给我写的关于我报告的那封长信①。
您在信中所写的东西给我带来了巨大的欢乐,因为您所说的全部都是根本性的东西。但是立即给您回信——这对我来讲也经常是最幸福的事情——却因为极其繁忙的教学工作而被搁置了。现在教学工作终于顺利地结束了,我与我的听众和学生作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告别。现在我在慢慢地适应弗莱堡的生活②,但就如我在假期里每天都越来越多地认识到的那样,这种适应是对任务的深化(Tieferlegen),也是慢慢去尝试(Sichwagen)我第一次在弗莱堡的时光里还难以接触到的东西。这样的话,撇开那些外在的更加美好的环境和条件不谈,弗莱堡的生活对我自身来讲将会是全新的。
马丁·海德格尔(1889-1976年)
①海德格尔给伊丽莎白·布洛赫曼寄去了一份带有手写献词——“献给您的生日,1928年(4月14日),马丁”——的“在手稿基础上经过扩充的”打印稿,该打印稿的标题是《神学和哲学,海德格尔的演讲,1928年2月14日于马堡》。海德格尔在一个脚注中这样解释了为何标题同1927年7月9日在图宾根作的报告相比有所更改:“这个报告第二部分内容本质上是说现象学和神学;该报告是1927年7月9日应图宾根新教神学学会的邀请而作的。现有的文本在这个报告之后又经过了一次修订,并通过增补使之更加明确,然而在客观的立场上没有作任何改变。”这份报告最早在1970年作为单行本由法兰克福的克罗斯特曼出版社出版,并带有打印的献词“献给鲁道夫·布尔特曼,纪念1923到1928年在马堡的友谊”。现收录于《海德格尔全集)第9卷,1979年,第45页到78页(《路标》)。
②自胡塞尔退休之后,海德格尔此时已经在弗莱堡大学哲学系获得了胡塞尔的教席。在获得了这一教席,并获得了一处地产之后海德格尔一家于1928年秋天移居到了弗莱堡。1928年的冬季学期海德格尔在弗莱堡大学开始授课。
埃德蒙德·胡塞尔(1859-1938年)
这个夏天最后一次马堡讲座已经是一条新的道路(ein neuer Weg),或者更确切讲,我踏上了一条过去以为在长时间里还只能加以揣测的小路(die Pfade,die ich glaubte noch langehin nur ahnen zu durfen)。
您完全正确地、明确地提出的所有问题都还属于这个形而上学的领域。我刻意地、也是单方面地把我的报告削减为一个特定的问题,这个问题我通过演讲的目的已经预先确定了:一个神学家从现象学中能学到什么、学不到什么。再次,一方面哲学只是在科学理论的角度并且自身被视为“科学”;另一方面神学以及基督教信仰——因为主题是基督教神学——是被预设的。
带着这样的任务设定我作为一个哲学家进入到了一个满是不信服的环境中,正如您所看到的,这一切将变成一种基督教神学的卫道辩护而非一种探讨。如果我想把这作为一个任务完成,准备工作就必须是完全不同的——也即,哲学的概念必须从总体上被阐述(im Ganzen exponiert),而且正如您完全正确地看到的,不仅要以此来对抗神学,还要以此来对抗宗教——而且不仅仅是基督教。宗教是人实存的一个基本可能性(Grundmoglichkeit),虽然它是另一种和哲学完全不同的形式。与哲学不同,宗教有其信仰,这种信仰是此在自身的自由,这种自由只会在自由的状态中存在(die ja nur im Freisein existent wird)。
神学是否是科学这个问题自然地出现在了讨论之中,在马堡时这也是我的学生所提出的典型问题。尽管我个人确信神学不是科学——但是我今天仍然无法将这一点真正地展示出来,并使得神学巨大的思想史作用能够被积极地理解。单纯的否定是容易的,但是说清究竟什么是科学,什么是神学——如果神学既不是哲学也不是科学的话——所有这些都是我不想牵扯进目前的讨论的问题。我相信我正在逐渐地靠近根基(Basis),从而从根本上提出这个问题——一种自然的胆怯让我停留在对此的报告和讨论中。9月在柏林为此也许会有一段愉快的时光。
海德格尔(左)与布洛赫曼(右)
非常确定,这次不是以通常的形式,根据这种形式,人们让科学、艺术、信仰和其他的东西像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无根地、辩证地相互对立。只有科学和其他东西的观念从原初上更为彻底地进行了转变,问题才会变得鲜活。这样就同您提到的地方联系起来了,您提到在诸历史科学中有一种独特的实存理解(Existenzverstandnis),对此根据我的信念,传统的对于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任何一种形式的划分都是肤浅的。形而上学地看,只存在一种科学。
您所提出的关于和神学对信仰的解释相对立的对应于信仰的前哲学的存在理解(vorphilosophischen Seinsverstandnis)的问题是完全切题的。具体来讲问题在于我们将什么称作自然形而上学(metaphysica naturalis)——自然世界观。无疑,要去加以研究的是什么,也许是哲学的最难的问题之一。
康德(1724-1804年)
只要此在实存着(existiert),它就在哲思着,这属于人的此在(Dasein)的本质。作为人而存在(Menschensein)已意味着哲思——也正因为如此,要解放原初的和明确的哲学现在是如此的困难。比如康德在先验辩证法中以完全的巴洛克式的“幻象的逻辑(Logik des Scheins sucht)”的形式寻找的东西乃是——这对我来说从冬季以来变得完全清楚明了了——自然世界观的形而上学(die Metaphysik der natirlichen Weltanschauung)。这也是对康德来讲仍然被遮蔽的问题,因此这个问题也必定为德国唯心主义所忽视。
所以您大概会明白我为什么不发表这份“可以付印的”报告。然而这份报告对我来说同时也是一份马堡时期的存档①,这份文献应可以显示出当人们已经处于基督教新教的信仰之中并从事于神学的时候,人们是怎样不得不接受哲学的,只要人们只愿将其当做一种帮助而不是作为一种原则上的忧虑。
①《以莱布尼兹为起点的逻辑学的形而上学的开端的根据》,1928年夏季学期。现收于《海德格尔全集》第26卷,1978年。
戈特弗里德·莱布尼茨( 1646-1716年)
这样,我在马堡时期的工作一直都具有清醒的两面性——哲学帮助我也完全地让我忧虑——我还把不止一个人从神学中解放出来——这是否是一项功绩,现在还很难说。当涉及的年轻人能够找到他们内在的自由时,这中介方就是正确的。
与神学和信仰在根基上的争论(Die grundsatzliche Auseinandersetzung mit Theologie u. Glaube)始终只会在积极的哲思之中发生,这种争论无疑地要求在神学宣称存在的事物之中有一种完全清晰的、被推进到极致的神学建构作为方法上的准备。只有这样——而不是仅仅以一个模糊的概念为根基——神学才能在核心与本质之中被找到。我很高兴,您这么快就已经能够超出序言从根基上提问了。
我们在今年又一次在一个周日上山了,我们也怀念着去年拉彻特山①上的问候——山上非常的美好,如果您能够有时间来这里,沐浴着傍晚的阳光在开阔而安静的施杜本瓦森峰上散次步,这将会更加美好。
①拉彻特山(Ratschert),木屋西边的一个圆形小山峰,托特瑙山青年旅店坐落于此。
九月初我们将去柏林,这令我们很高兴。确切的消息我还会再联系您。到时我们会向你讲家里的情况,还会给你带去照片。最近一场雨也没有下过。
下一周我又将在农舍中开始我的工作了,它现在完全属于我,并被布置为一个能够长期使用的处所了。
怀着诚挚的友谊
问候您
您的马丁
亲爱的莉茜:
衷心地问候您并谢谢您的复活节问候。我很期待在柏林的相聚,我们将会在九月四日到达,住在鲍尔家。
到时见,问好。
爱尔福丽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