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致海德格尔 | 阴影
阴影
阿伦特致海德格尔
本文选自 世界著名思想家通信集译丛
《海德格尔与阿伦特通信集》
[德] 马丁·海德格尔 [美] 汉娜·阿伦特 著
[德] 乌尔苏拉·鲁兹 编
朱松峰 译
南京大学出版社
每当她从长长的、多梦的然而却深度的睡眠(在其中,一个人如此完全地与她自己融合在一起,就如同与她所梦的完全融合在一起一样)中醒来的时候.对世界的事物她都拥有同样的羞怯和犹疑的柔情,这世界使她明白她本已生命的多大部分已经完全沉没在了自身之中——人们可以说,像睡眠一样,如果在日常生活中有与之可比的东西的话——已经经过了多少的历程。因为她早已面临着陌生与柔情成为一体的危险。柔情意味着羞怯的、犹疑的喜爱之情,不是放弃,而是一种触碰,这种触碰是爱抚、愉悦和对陌生形式的惊奇。
也许这一切都源自如下一点:在最为平静的、几乎没有睡醒的少年时代,她就已经接触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和不可思议的东西,所以她已经习惯了用一种后来简直使她惊骇的自明性来对分她的生活:此时此地与彼时彼地。我并非意指对任何特定的值得从生活获取的东西的渴望,而是意指作为这样一种东西的渴望:它形成一种生活,能够对这生活成为构成性的。
因为在根底上她处在如下的一种状况之中:她的独立性和独特性恰恰奠立在如下的基础之上:她使自己养成了对独特之物的一种真正的热情,所以她已经习惯于在看起来最为自明和最为陈腐的东西之中也要去看值得注意的东西,甚至达到了这样的地步:即使是在她可怕地遭遇到生活的简单和平凡的时候,在反思中,甚至是在感觉自身之中也根本不会出现如下的情形:她所遭遇的东西能够是陈腐的,能够是一种几乎毫无价值的虚无。所有世界对这种虚无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而且去谈论它本身就不再是值得的。
但是,也许并不是任何这样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本是清楚的。另外,她在其中长大并与之有着熟悉的亲密关系的城市天空太烟雾笼罩了,她自己则太不开放,并陷入了自身之中。她知道得很多——通过经验和一种总是警醒的注意力。但是,对她所发生的一切因此全都落在了她的心底上,孤立地、封闭地被保留在那里。她的未定状态和她的闭锁状态阻碍着她去应对发生的事件,除非是在模糊的痛苦之中或者是在爱幻想的、着了魔的被排斥状态之中。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几乎也只能关照自己,虽然是在人们甚至可以称之为迷失的状态(这种状态自然会逐渐变成越来越大的荒谬)之中,她变得更加深刻并在某种意义上更加彻底,但是除了她自己以外她就越不再认识和知道任何东西。这并不是说好像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而是真的沉没了——一个东西失落了,另一个含糊地抵抗着,没有规矩和秩序。
她的被摧毁状态(它也许只在无助的、背叛的少年时代之中有其根基)显示在这种被迫向她自身之中,以至于她自己隐藏和掩盖了通向自己的目光和通路。她的存在的双重性在这里变得如此明显,以至于她自己陷进了这条路之中,她年龄愈大,就变得愈加极端、孤傲和盲目。
在这种迷失状态、非人的东西、荒谬的东西之中,没有边界也没有立足点给予她。一种总是走向极端的彻底性阻止着她去保护自己,阻止着她去获取武装,就连被喝干了的高脚杯中残余的最苦涩点滴也从未赠予过她。——所有好的事情都有一个坏的结局,所有坏的事情都有一个好的结局。难说什么是更加不可忍受的。因为它恰恰就是最不可忍受的东西——这最不可忍受的东西令人窒息,所以人们只能在无边的畏惧中思考它,而这种畏惧摧毁羞怯并使得这样的一个人永远感到不安:去经受和懂得,每一分和每一秒都警醒地和反讽地懂得:即使是最不幸的痛苦也是值得感谢的;的确,这经受甚至恰恰就是使得一切东西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值得的东西。
所以,不存在向高雅和品味的逃遁。这样的逃遁有什么价值?什么东西依赖于这样的逃遁?如果每一个事物都是决定性的并且击中了不设防的人,却没有击中她,因为她在何时何地都与此无关。——同时,她那已经总是赋予她一种排外气质的敏感性和脆弱性逐渐达到了近乎怪诞的程度。由于她不想也不能保护自己,再加上几乎是依据实际情况而权衡的对任何野蛮残酷的预期,一种掩护自身的野兽般的恐惧使得生命中最简单、最自明的东西对她来说都越来越成了不可能的。
在她年少生命之羞怯的和酸涩的早晨,当她还没有与她犹疑的柔情、她最本已存在的交流形式和表达发生争执之时,现实性的领域已经在梦中,在那些痛苦和欢乐的梦(这些不管是甜还是苦的梦都被生活的一种稳靠的幸福所充满)中,对她展示了自身。当她后来在一种奇特的、暴力破坏性的控制自身的欲望之中将她的少年王国——作为谎言和不可通达的东西——摧毁和抛弃时,这些梦就离开了这个拘牵于自身之中的女人,而且对现实的畏惧降临在了这个被抛弃了的女人身上,这无意义且无对象的、空洞的畏惧——在它面前,一切都会变成虚无——意味着疯狂、忧郁、折磨、毁灭。对于这种畏惧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比自己的镜像更可怕和更致命的了。这是它的特征,同时也是其耻辱之标志。但是,对她来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她自己的现实状态看起来更加可怖,更加不可把捉呢?
她沉溺于这畏惧之中,就如她早先沉溺于渴望之中一样,而且这次又不是沉溺于一种对已被确定了的某个东西的以某种方式总是可确定的畏惧之中,而是沉溺于对此在本身的畏惧之中。她以前就已经知道了它,就如她已经知道许多东西一样。现在她沉溺于它之中。
当人们考虑到如下一点的时候,由破坏性的控制欲望、专横-专制的自我强迫而引起的从渴望到畏惧的翻转,也许就更可理解、更清楚了:在一个如此颓废又无望的时代里,还部分地存在着暴行的可能性,而且一种本质上苛求的和有教养的品味越是猛烈地和有意识地抵抗艺术、文学和文化之高调的、彻底的、绝望的尝试,情形就越是这样,这些尝试可悲地、不假思索地在被释放了的、近于无耻的挥霍无度之中勉强维待它们的虚假存在。
但是,显然,这只是如此的一个企图:解释起因,使得它在某种意义上从人的角度来看更切近一些,超出私人的和隐私的东西。同样显然的是:走向绝望的原本可能性根本上就存在于人的领域之中,在每一时刻都会苏醒,并且就像其他的可能性一样随时显露着。只有由此出发,这个过程之中的有危险的和幽灵般的东西才能真正地被理解。
当空洞的目光忘记了多样性,或者不关注任何其他的事物,完全被嗜好和狂热所充满的时候,在沉溺于畏惧的存在状态和沉溺于渴望的存在状态之间,也许就存在着同样的东西,即沉溺的状态、成瘾的状态——固执地沉迷于单一的事物之上。但是,情形也可能是这样:渴望为她敞开了诸多领域,丰富多彩的和奇特的领域,在其中她有在家之感,并能够带着永远保持不变的生命之欢欣去爱,而畏惧麻木地排斥了一切,使她透不过气来,使得她凝僵在了被俘获状态之中。——如果人们要强调说她已经变得更加丑陋和粗俗,乃至于愚钝和放荡了,他们有权这样说,但这只有在如下一点也得到承认的条件下才是如此:她有随时漠视这种评判和权利的自由。
汉娜·阿伦特
这种固执和被俘获状态——因此快乐和悲伤、痛苦和绝望贯穿着她,就如穿过死肉——使得所有的现实性都消失了,使得现在好像回缩了,而唯一还确定的是:一切都有个结束。她那曾经使得她能够承受和维持最极端之物的彻底性现在已经改变了,以至于她现在的一切都消逝和消散了,除非她试图在圆滑的友善中偎依于自身,无力而呆板,并携带着无声地掠过道路的一条阴影之中暗藏着的阴森可怖。
也许她的青年时代会努力摆脱这魔咒,也许她的心灵会在另一个天空下体验到言说和解脱的可能性,并从而克服病患状态和迷失状态,学会忍耐和有机生长过程的淳朴与自由——但是,更加可能的情形是:她会在无稽的实验之中,在一种无法无天的、无根无据的好奇之中,继续苦熬她的生活,直到最终长久地和热情地被期待的结局突然降临于己,并为无用的奔忙设定一个任意的目标。
1925年4月于哥尼斯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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