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 | 马克思:直接性定在向他物转换的辩证法——《黑格尔的逻辑学》的文本解读
马克思:直接性定在向他物转换的辩证法
——《黑格尔的逻辑学》的文本解读
张一兵|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研究员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3年第5期
具体内容以正刊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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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我们没有认真关注马克思在第三次经济学研究中的一次特殊的哲学思想实验,即对黑格尔《小逻辑》的摘要和研究——《黑格尔的逻辑学》。从文献考古的视角来看,这一重要的思想实验出现在马克思写于1860—1863年的笔记中,因此,这一关于哲学的思想实验显然是发生在马克思写作《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的过程中。马克思为什么在自己已经深入研究经济学的情况下,突然关注黑格尔的《小逻辑》呢?恐怕,这也是马克思晚期经济学研究方法论中一个尚待破解的理论之谜。由于这一重要文本尚未在MEGA2中编译出版,人们很少有机会了解到马克思在这一思想实验中的思考内容。本文将就这一文本进行初步讨论。
消除直接性存在的批判辩证法
马克思命名为《黑格尔的逻辑学》的这一文本共计4页,出现在写于1860—1863年的一个笔记本的第134—137页上。这是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全书》中《小逻辑》的专题研究摘录,具体内容为《小逻辑》第83—111节的摘录,也就是《小逻辑》第一篇“存在论”中对“质”“量”“度”概念的讨论。可以看到,马克思在这里对《小逻辑》的摘录与多年前对《精神现象学》的摘录相似,这是一种选择性极强的要点集聚,内嵌着马克思的特定思考线索。在第一次经济学研究中,马克思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思想实验中写下的第一个黑格尔哲学研究笔记是《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摘录》,目的是为了寻求人本学劳动异化批判构式的逻辑动力。而这一次,马克思摘录和思考了黑格尔的《小逻辑》。这应该是马克思在第三次经济学研究中第二次接触黑格尔的《逻辑学》,第一次是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以下简称《大纲》)的写作基本完成之后。按照马克思自己的说法,那一次对《逻辑学》的研究是为了应对经济学“材料加工的方法”。然而,不像马克思在自己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1844年手稿》)中展开讨论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摘录》中的所有思考要点,我们没有在马克思同期的经济学文本中找到《黑格尔的逻辑学》摘录要点的直接讨论内容。这恐怕也是这一文本长期“无解”的原因之一。从手稿中可以看出,在这4页摘要中,马克思只是集中思考了黑格尔在第一篇“存在论”(Die Lehre vom Sein)第83—111节中的正文阐释,而基本没有摘录黑格尔的附注说明。在这里,我们应当关注马克思在经济学研究中进行的这两次重要的黑格尔哲学思想实验的细节。
马克思摘录的《小逻辑》是黑格尔于1817年出版的《哲学科学百科全书大纲》(Enzyklopadie der philosophischen Wissenschaften im Grundrisse,以下简称《哲学全书》)中的第一部分——《逻辑学》。在黑格尔哲学思想史的文献分类上,区别于1812—1816年出版的上下卷两大本《逻辑学》,这个《哲学全书》中的简本的《逻辑学》,从字数上看只是《逻辑学》的一半,故也被称为《小逻辑》。在《小逻辑》的一开始黑格尔就说,“逻辑学是研究纯粹理念的科学”。这意味着,“逻辑学”中的思考内容已经不是感性直观中的物性对象,而是上升到理念层面的纯粹概念。这是对逻辑学在《哲学全书》中逻辑地位的指认。在这里,他自己专门交代了《逻辑学》与《精神现象学》在逻辑构序意向上的不同。在《精神现象学》中,“从最初、最简单的精神现象——直接意识(unmittelbaren Bewuβtsein)开始,进而从直接意识的辩证进展逐步发展到哲学的观点”。在《精神现象学》那里,黑格尔领着我们从感性意谓性的直接性物像的证伪开始,一步步透视意识设定的对象,最终通过反思的精神扬弃物性异化达及绝对理念。在那里,现象学透视是在拒绝直接性的直观和熟知物像。我们知道,在马克思第一次经济学研究中,正是通过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研究,才获得了劳动外化—异化及自我扬弃的劳动辩证法,生成了劳动异化批判构式II。此外,《精神现象学》中那种透视消逝的对象的在场-不在场关系的辩证法观念,始终渗透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此—彼归基的一般物相化方法论之中,并且在历史现象学批判中对经济物像证伪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而在《逻辑学》中,黑格尔的思考对象已经是纯粹理念(reinen Idee),这既是《精神现象学》透视物像的精神反思的结果,也是走向《自然哲学》的新观念沉沦和异化的理念本体。黑格尔明确提出,《逻辑学》是理念自身矛盾转换和发展的辩证法。这种辩证法的核心正是通过精神的自我否定的反思(Nachdenken),穿越直接性观念中的现成存在者,才能获得存在概念的真实性质。因为,“经过反思,最初在感觉、直观、表象中的内容,必有所改变,因此只有通过以反思作为中介(vermittels)的改变,对象的真实本性(wahre Natur des Gegenstandes)才可呈现于意识前面”。其实,这也是《精神现象学》中自我意识通过反思性的精神透视直观物像的法宝。不同之处在于,《逻辑学》中已经是理念自身的认知和反思,它证伪的是传统本体论中将“客体视为现成的”形而上学谬误,并且,理念逻辑的演进就是观念自我认知的认识论。在黑格尔这里,通过反思的中介消除现成性的直接性存在,以革命性的自我否定为核心的“内在超越”(immanente Hinausgehen)就是辩证法。“只有通过辩证法的原则,科学内容才达到内在联系和必然性”(immanenter Zusammenhang und Notwendigkeit),这正是辩证法构成科学进展的推动的灵魂(Das Dialektische macht daher die bewegende Seele des wissenschaftlichen Fortgehens)。这是黑格尔在《小逻辑》中对辩证法思想的关键性表述。他指认:“辩证法是现实世界中一切运动、一切生命、一切事业的推动原则。同样,辩证法又是知识范畴内一切真正科学认识的灵魂。”所以列宁说,“辩证法也就是(黑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这正是《小逻辑》第1—82节中的引言式讨论的基本线索,它的最终落点是消除现成性存在的反思性的辩证法,也是马克思开始自己的摘录的起点。显然,这一辩证法思想的内涵要比德国“新马克思阅读”所聚焦的价值形式的“一分为二”的矛盾辩证法要丰厚得多。
消逝着的直接定在:马克思经济学研究的批判话语引导
笔者推测,或许是因为在《小逻辑》第1—82节中的观点是马克思自认为比较熟悉的内容,所以他只是从此书的第83节开始自己的摘录。一开始,马克思先关注了黑格尔在第83节中关于逻辑学基本概要的讨论。我们都知道,与《精神现象学》中证伪一般直观物像不同,在《逻辑学》的构境中,黑格尔的讨论对象已经是绝对理念的抽象概念逻辑,这是纯粹理念“逻辑学”的基本所指。在黑格尔看来,观念辩证法运动的“逻辑学”由存在论、本质论和理念论构成,这是一个肯定、否定和否定之否定的三段论结构。其中,存在论是“关于思想的直接性——自在或潜在的概念的学说”;本质论是“就在于思想的反思性或间接性——自为和假象的概念的学说”;理念论是“关于思想返回到自身(Zurückgekehrtsein in sich selbst)和思想发展了的自身持存——自在自为的概念的学说”。显然,这里马克思只是摘录了《逻辑学》第一部分中存在论的基本要点,这也就意味着,马克思刻意关注了黑格尔《逻辑学》中自在观念的直接性存在。与此同时,马克思在他的经济学研究(《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遇到了问题,即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出现的原料、机器和厂房等劳动条件,这种存在的直接性已经是此—彼归基后的对象化劳动,然而作为一种直接到场的现成对象,真的是它们在真实在场吗?
首先,马克思在摘录的开始,即“I.存在”(Seyn)中,写下了黑格尔在第83节中对存在论概念特征的概括——直接性。海德格尔后来在自己的本有哲学构境中,使用了这个区别于存在的存有。显然,这里的直接性不是《精神现象学》开端那个黑格尔证伪的感性意谓性的直接性物像直观,而已经是抽象的概念的自在状态中的直接性。可能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詹姆逊才说,“黑格尔的整个哲学著作刻意拒绝了所有可能的直接性的概念”。《精神现象学》中拒绝了感性直观物像的直接性,而《逻辑学》一开始就拒绝了观念的直接性。这里,物像已经归基为理念,可是作为直接性存在规定的理念本身却是自在的。这里出现的已经是主体性的直接观念存在的自在状态,有可能让马克思想到资本主义经济物相化空间中,已经是人的创造物的商品、货币和资本运动的自在、自发状态。在第84节中,马克思摘录到,“一切规定都是存在者”(Alle Bestimmungen seiende),这也就是“自在概念”(Begriffff an sich)。这里的存在者不是海德格尔存在论差异中归基于存在的现成之物,而是理念存在的最初到场。依詹姆逊的解释,黑格尔的直接性自在概念接近于康德哲学中的知性(Verstand),这种知性观念通常是由“外部及究竟的图像思维”构成的“物化性思维”。依他的理解,这里的自在性观念倒是通向拜物教的道路。在黑格尔那里,这种作为逻辑学(辩证法)开端的“纯有”(reine Sein)的存在概念的直接性,呈现为“我就是我”(Ich=Ich)的无差别同一,因为这种纯有是没有经过中介的同一,所以,它也就是无规定性(Bestimmungslose)。马克思在此可能会想到的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看到的“金钱就是金钱”,李嘉图眼中的“机器就是机器”。黑格尔在接下去的第87节的附注说明中指认,“物自身是无规定性的东西,完全没有形式,是毫无内容的”。马克思特别关注到,在黑格尔那里,这种作为存在者的自在概念“无法在自身中设定”,而必须“过渡到他者”(Uebergehn in Andres)。这是《精神现象学》中自我意识不能设定自身,只能在另一个自我意识中反指自己观点,以及对象作为意识的设定关系中的可消逝性的理念论重构。自在性的存在概念本身是无规定的,它不能设定自身,也只有在自我否定的过程中过渡到他者,才能呈现自身的质性。马克思这里有可能想到的事情,会是商品交换关系中客观抽象出来的价值关系不能呈现自身,只能过渡到他者,在物性的货币上映现自己的质性。这会强化为之后的价值形式理论逻辑。
其次,黑格尔在第87节中对质的存在论说明中将“纯有”作为理念的“纯粹的抽象”(reine Abstraktion),同时也就是绝对的否定(Absolut-Negative),这种绝对的否定就是“无”(Nichts)。这可能激活马克思经济学研究思境的地方,恐怕会是那个在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不断生成的客观抽象:商品的价值是劳动交换关系的客观抽象,它否定了具体劳动的使用价值;一般等价关系的客观抽象,在过渡到货币他者的同时否定了自身;作为资本的货币化身为生产过程中的劳动条件时,它作为客观抽象的统治性的生产关系,从根本上否定了作为自身本质的劳动和剩余价值。我们可以看到,马克思立即摘录了这个“有”在“无”中确立自身的存在之无。依我的理解,这是说自在存在不是它自身,这个不是它自身的无,已经不是现象学构境中的伪物像消逝,而是本体论中的存在到场方式:“存在—无,消灭。无—存在,产生。变易。”这个变易(Werden),恰恰是抽象的存在之有与绝对的否定之无的辩证统一。在方法论上,马克思会看到一种现成性直接存在转换为自我否定关系中的复杂变易场境。其实,这个有无之变的辩证法,正是经济学语境中价值关系否定性地变易为货币,作为资本的货币否定性地变易为生产条件中隐匿起来的劳动辩证法之无(=消逝着的东西)。所以,黑格尔指认变易概念也是“第一个具体的思想范畴”和“第一个真正的思想范畴”,因为,作为有无统一的变易,已经是经过中介的辩证关系场境。这立刻让我们想到,黑格尔在前面对辩证法本质的定义,即通过否定性的中介反思打破现成性存在的内在超越。
其三,更重要的是,马克思特别关注到黑格尔接下去对定在概念的规定。我们知道,定在概念对于马克思来说,并不是一个陌生的东西。从《1844年手稿》开始,马克思经常在自己的文本中使用定在概念。特别是在马克思创立历史唯物主义之后,社会定在(gesellschaftliche Dasein)概念开始表征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特定时间维度中的社会生活。而马克思在《小逻辑》中,却发现了黑格尔对定在概念更加复杂的规定。在第89节中,黑格尔指出,“在变易中,与无为一的有及与有为一的无,都只是消逝着的东西(Verschwindende)。变易由于自身的矛盾而过渡到有与无皆被扬弃于其中的统一。由此所得的结果就是定在”。这意味着,原先在马克思那里作为一定时间维度中的存在的定在,在黑格尔的《小逻辑》中,变成了消除直接性存在的变易关系场境中的消逝着的东西。在此,我们又看到了那个在《精神现象学》中反复出现的熟悉的“消逝着的东西”。不过,这里已经不再是感性直观中的对象性物像,而是理念本身在直接性存在的有与无矛盾关系中的定在。这当然是很难入境的逻辑构境。
在《小逻辑》中,黑格尔将这种作为消逝着的东西的定在指认为“有规定的存在”(Sein mit einer Bestimmtheit)。规定性即是一个存在的质(Qualität),有规定的质是一个存在物肯定自身的根据,所以质也是存在之一(Eins)。在爱利亚学派那里,这个从杂多现象抽象出来的“一”,就是存在。在黑格尔这里,此处的“一”又巧妙地与量之“多”相对。然而,“质,作为有规定的存在者(als seiende Bestimmtheit),相对于包括在其中但又和它有差别的否定(Negation)而言,就是实在性(Realität)”。定在是有规定的存在,有规定的存在就是质,一方面,质是存在有规定性的肯定,存在是它自身(Ich=Ich,我就是我),但同时有规定的质也是存在本身的一种否定性边界,存在肯定自身的质,同时也意味着自己不是别的质,所以,“一切规定性的基础都是否定”(斯宾诺莎语)。黑格尔认为,这种质的否定性是一种存在的他性存在(Anderssein),“在定在里,否定性和存在是直接同一的(unmittelbar identisch)”。这意味着,有质的规定性的定在的内部,已经包含着对存在与他性存在、肯定与否定的统一,也就是说,定在本身就是否定之否定。如果,“一切规定都是存在者”,那么在黑格尔那里,定在概念的出场即是作为消逝着的东西矛盾统一关系场境。如果回到马克思此时的经济学研究中,所有资本主义经济物相化空间中出现的经济定在,都会是作为消逝着的东西矛盾统一关系场境,这是走向本质批判的必然通道。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我们可以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看到,马克思直接概括了定在这个概念,即“有规定性的存在”。在这里,定在显然已经不是《精神现象学》中被证伪的感性物像,而是理念存在的直接性存在。因此,黑格尔才会说,规定即“此存在者,某物”。这里的“某物”不是指某种物体,而是指具有一定规定性的直接存在(存在者)。此存在者是有限的“某物”,即肯定与否定的矛盾统一,所以,“定在,经过扬弃的变易,变易表现为存在的形式”(Dasein,Aufgehobnes Werden,Werden in d. Form des Seins gesetzt)。我认为,马克思会发现,黑格尔在《小逻辑》中对定在的逻辑设定比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的社会定在概念要复杂得多。因为,黑格尔在《小逻辑》中对定在的特设规定,将自在的直接存在视为自身变易的矛盾关系场境,“有限之物既是某物,又是它的别物(Endliche sowohl Etwas als sein Andres ist)。这种规定交互往复,有无穷进展”。这也意味着,马克思已经发现在黑格尔那里,定在作为自身具有规定性的有限之物,会在肯定自身和向他性存在转化的否定性中“交互往复”。对直接性定在的批判性和否定性反思,也就是进入本质(Wesen)概念的更高的逻辑关系构境之中。马克思意识到,“这种关系包含着经过扬弃(aufgehoben in sich enthalt)的一般存在和存在的形式。本质就是存在或直接性,这种直接性是由于自身的否定(Negation ihrer selbst)而形成的自我中介和自我关联,从而也是扬弃自身而达到自我关联、达到直接性的中介”。在本质中,存在的直接性经过自我扬弃,进入一种经过中介的反思关系场境之中。这不是精神现象学的构境中,透过物像把握意识设定的作用,而是在存在论中,从直接性的存在中发现自身矛盾、自我扬弃的中介关系,这就是批判性的辩证法关系场境中的本质反思。因此,“在存在中一切都是直接的;在本质中一切都是相对的”(Im Sein ist alles unmittelbar; im Wesen alles relativ)。这样,定在概念就成了一个消除直接性存在的重要过渡环节。如果说,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物像透视,是从感性直观对象开始的证伪逻辑,那么,在《逻辑学》中发生的批判话语,则会是更加深入的精神关系场境的自我否定和扬弃的观念辩证法运动。可以说,黑格尔关于精神定在的思考,会对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产生重要的方法论引导,因为,他自己在历史现象学中遭遇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正是在价值关系、货币关系和资本关系这样一系列非直观的关系场境中,颠倒为可见的经济定在的肯定自身和向他性存在转化的否定性中的“交互往复”,具体劳动创造的商品使用价值的自我否定与向抽象劳动生成的交换价值的转换,价值关系否定自身向物性他物(货币)的转换,作为资本的货币否定自身向生产条件的转换,在这一系列的经济定在的肯定与否定的“交互往复”中,资产阶级成功地遮蔽了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存在基础的雇佣劳动和剩余价值。
从科学的批判认识论还原资本主义经济剥削的真相
我们知道,马克思在前述的经济学研究中已经基本完成了对“材料的整理”和最重要的学术原创性工作,那他为什么还要第二次研究黑格尔的《逻辑学》呢?他关注《小逻辑》中的存在论特别是定在概念到底为了什么?这就是我们需要思考的方法论问题了。马克思并没有直接提出有明确思想构境意向的评论,也没有在同期经济学研究的文本中重新展开讨论《黑格尔的逻辑学》所摘录的要点。因此,我们只能在马克思的经济学研究过程中寻找相近的方法论线索。笔者注意到,在此时马克思正在写作的《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他告诉我们,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创造了剩余价值的雇佣劳动的生产与再生产。然而,雇佣劳动生产与再生产的客观前提却是属于资本家的劳动条件的生产与再生产。劳动条件包括资产阶级经济学中作为直接性存在的生产条件出场的原料、机器和厂房等一类客观物质对象(Ich=Ich,我就是我的现成的“存在者”)。没有这些客观条件的生产与再生产,活劳动物相化塑形和构序原料的爱多斯(eidos)是无法实现的。这让我们想起了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的劳动异化批判构式II,他在思考劳动对象化时关注的是外部的感性自然。而此时,劳动外化和对象化的前提则成了历史性的劳动材料和劳动资料。这是一个很大的差别。可是,在马克思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的历史现象学透视里,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眼中直观看到这些在生产过程中到场的现成物并不是它自身,而是遮蔽了实际在场支配活劳动的资本关系的经济事物,“第二自然辩证法”遮蔽了劳动辩证法的本质,通过批判认识论透视和解码这种复杂的经济物相化迷雾,马克思看到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再生产和新生产出来的,不仅是活劳动(lebendige Arbeit)的这些客观条件的定在,而且是这些条件的同工人相异己的定在,也就是作为独立的价值,即属于他人的主体(Subjekt)的价值,而同这种活劳动能力相对立的定在”。马克思在这一段重要表述中连续三次使用了定在一词。这是经济学话语中的反常现象,因为这种表述不仅仅是经济学的表征话语,同时也是哲学思想的高深构境。此处呈现的话语逻辑,正是马克思关于黑格尔《小逻辑》的思想实验中思考的焦点:我们熟知的存在者不是它自身的物性实在,而是一种经济物相化空间中生成的特殊的经济关系质,即经济定在。按照黑格尔对定在的规定,即内嵌着自身变易“交互往复”的矛盾关系场境,“有限之物既是某物,又是它的别物”,这也意味着,工人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遭遇的生产条件,作为经济定在恰恰是工人劳动被遮蔽起来的我—它自反性异己关系场境,这种不在场的在场性并非绝对理念,而是被隐匿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资本关系筑模。
现在我们可以理解,马克思为什么会在经济学研究的关键时刻,突然去摘录黑格尔的《小逻辑》。因为,他在方法论上试图深化破解资本主义经济物相化空间中“正在消逝的对象”,即工人劳动颠倒、脱型和变易为各种现成在场的存在者。在《大纲》中,马克思已经深入研究了商品、货币和资本作为经济事物的事物化颠倒和异化问题,而在此,马克思则需要面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这些化身为原料、机器和厂房的直接性存在。正是在这里,马克思再一次通过黑格尔《逻辑学》中的否定辩证法,透视了这些看起来直接存在的生产条件都是资本关系作为自身否定关系的定在,这是工人的劳动在直接性存在中的异己的定在(fremdes Dasein)。这是社会定在在经济物相化空间中的特殊样态——经济定在。也因此,黑格尔《小逻辑》讨论的哲学概念定在才密集地出场了,它精准地表达了制约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客观劳动条件的先在性特征。可是,在这个作为资本支配关系赋型的物性实在背后,却呈现出一个穿透经济物相化伪性编码的深刻历史现象学批判构境。一是出现在生产过程中的劳动条件,作为一种看起来中性的到场直接性存在的物质定在,实际上却是一种“正在消逝的对象”,因为它们代表着资本家利益,是资本关系的道成物身,它们在生产过程中吸允工人活劳动之血,实质上就是资本关系不在场的历史在场。二是作为到场物的它们,看起来与工人无关,但实际上却是工人过去劳动物相化塑形和构序出来的“异己的定在”(对象化劳动II),这种异己的定在本质,是第二重消逝中的工人的劳动在交换关系中生成的“独立的”价值形式。三是这种异己性关系的本质,表现为这种劳动价值不再属于工人,而属于资本关系反向物相化中人格化伪主体的资本家,并且在资本主义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中充当了资本关系赋型的支配性力量,成为与工人的“活劳动能力相对立的定在”。这是批判认识论所捕捉到的第三重消逝中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济剥削的真相。很显然,按照广义历史唯物主义和历史认识论的原则,我们至多将这些物质对象看作此—彼归基中劳动塑形和构序的用在性使用价值,但无法穿透复杂经济物相化编码关系中的颠倒性异化场境,这就需要马克思在《大纲》中生成的历史现象学和批判认识论对经济物相化的批判透视力了。其实,这也会是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科学认识中最难辨识的部分。实际上,虽然黑格尔的《小逻辑》中,理念存在论中各种概念之间的否定和转换并不存在观念主体颠倒和沉沦于物性的对象化和异化,但直接性的存在本身,作为定在,已经内嵌着作为他性存在(Anderssein)的“此存在者,某物”,当马克思面对资本主义过程时,这种直接存在就成为工人劳动异化为资本关系支配下的经济事物,经济物相化空间中出现异己性的定在,就是我—它自反性的异化。异化概念以及历史现象学基础上的劳动异化批判构式理所当然地再一次历史性地出场。
不过,与马克思在《大纲》中的思想实验不同,科学的异化概念最先无意识地出现于商品价值关系异化和货币从交换手段异化为先验权力的商品流通领域,历史现象学和批判认识论的透视努力,都在于表征经济物相化第一、二层面中此—彼错位关系场境中的事物化颠倒的内里本质,而马克思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关于异化问题的构境,一开始就出现在资本主义的生产领域。这似乎对应着《大纲》中已经涉及的经济物相化第三层面中的第三重异化关系,即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劳动条件的异化。应当注意的是,马克思的这种做法,并非是前述发生于商品流通领域中的价值关系异化和货币权力异化不重要,相反,这些发生于资本主义经济物相化流通领域的我—它自反性关系异化恰是生产领域异化关系的历史性前提,而往后,又呈现为整个经济物相化中生产过程深层异化关系返回到流通领域的表象层。这也是一个历史辩证法关系。
在过去,关于马克思中晚期研究经济学与黑格尔哲学方法的关系,主要都是依从列宁在《伯尔尼笔记》中的说法,即强调“不钻研和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章。因此,半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人们普遍认为黑格尔《逻辑学》对马克思的影响,主要是原则性的“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逻辑,可我们这里看到的马克思对《小逻辑》的关注却并非仅仅是一种经济学体系结构的构序问题,而更深地涉及马克思对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质的科学认识,特别是从《小逻辑》中关于正消逝的定在透视出本质的批判话语,以科学的批判认识论还原资本家无偿占有工人剩余价值的秘密,真正揭露资本对雇佣劳动的奴役关系。这是长期以来我们没有认真意识到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