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波:《景观社会》之完美分离
2018-12-03
然而可以肯定在当前这个时代,这个符号胜过它所指涉的东西,副本胜过原本,再现胜过现实,表象胜过本质的时代……真理是亵渎,唯有幻觉才神圣。事实上,神圣性正随着真理之衰减和幻觉之增加而同比增加,以至于最高程度的幻觉也就成了最高程度的神圣。
——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第二版序言
【1】在现代生产条件所主导的社会里,整个生活展现为惊人庞大的景观堆积。曾经直接存在的一切都仅仅成为了再现。
【2】所有从生活中分离出去的图像汇成一条共同的河流,曾经统一的生活就此永远失落。现实在一种片面的理解中,在一种新的普遍性中,仅仅作为沉思的对象,把自身呈现为一个孤立的伪世界。这个自治的图像世界是世界图像之专门化趋势的最高表现,在这里,谎言也自我欺骗。景观,以其普遍性成为生命的一种具体颠倒,成了非生命之物的自发运动。
【3】景观同时将自己展现为社会自身、社会的一部分,以及一种统一的手段。当它作为社会的一部分时,它就是将所有视觉和所有意识汇聚其中的那一部分。它是孤立的。并且正因为它是孤立的这一事实,景观才成了错觉和伪意识的领地:它所强加的整体性只不过是普遍分离的官方语言。
【4】景观不是影像的聚集,而是以影像为中介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5】景观既不能被理解为视觉世界的刻意扭曲,也不可理解为影像之大众传播技术的产物。事实上,它是已然现实化的世界观,化入物质王国——它是变形为客观力量的世界观。
【6】应该从景观的总体性上理解景观,它既是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的结果,也是其目标。它不是某种附加于真实世界的东西,不是某种无关紧要的装饰。相反,它是社会真实的非现实性之核心。在其全部具体的宣告中——新闻或宣传、广告或娱乐消费——景观成为社会生活支配模式的典范。景观是对生产领域和由此产生的消费领域中已做出的选择的普遍肯定。无论内容上,还是形式上,景观总是为现存体系的条件和目标提供总体辩护。它还进一步确保这种总体辩护的永久在场,因为它垄断了人们在生产过程之外耗费的几乎所有时间。
【7】分离现象本身是世界一体化的一部分,并为一体化的世界总体打包。由此,一种全球社会运作分成两半,一半是现实,一半是图像。社会实践,作为景观自治所对抗的东西,也是景观从属的真正总体。然而这一总体性的内在分裂严重到如此程度,以致景观似乎就是它的目标。景观的语言由支配性生产体系的符号组成,这些符号同时也是这一生产体系的终极产品。
【8】不能将景观和具体社会活动抽象地对立起来,因为在现实和图像之间的分裂恰恰基于这种区分。这一颠倒现实的景观,其本身正是真正的现实活动的产物。同样,现实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也被景观的静观机制所侵蚀,它体现着并且积极支撑着景观的秩序。因此,景观和现实生活两方面共同组成了客观现实。它们相互依存,任何一个概念,除了转化为对立面之外都别无存在的基础:现实从景观中生发,而景观成了实在的。这种交互异化乃是现存社会的本质和基础。
【9】在这个真正颠倒的世界,真实不过是虚假的一个契机。
【10】景观概念把大量表面上不相干的现象联系起来加以说明。这些现象之间的差异和矛盾即是景观的表象——一种关于如何对表象进行社会组织的表象,我们需要把握其本性。就这个术语本身而言,景观肯定了表象的绝对权威,声称所有人类生活,亦即所有社会生活,都是纯粹的表象。然而,任何触及景观实质的批判都必须将它揭示为一种对生命的视觉否定——一种通过为生命发明可见形式而对生命施加的否定。
【11】为了描述景观及其形式、功能,也为了描述所有能加速其灭亡的力量,需要进行某些人为的区分。分析景观,意味着一定程度上使用景观自己的语言——事实上,我们不得不涉足景观表现这个社会的方法论领域。景观所表现的是某一特定经济构造和社会构造的总体实践;可以说,景观是这一构造的总代理。它同时是我们恰巧受制于这一构造的历史契机。
【12】景观将自身展现为一种极大的积极性,不可抵达,又不容争辩。它所说的一切只是:“呈现的都是好的,凡好的都将呈现。” 它要求的态度基本上就是被动接受,而这种被动性,已通过景观看上去的毋庸置疑和实际上对表象领域的垄断得到担保。
【13】景观本质上同义反复,因为它的手段同时是其目的。它是照耀在现代被动性的帝国之上的太阳,永不沉落。它普照整个星球,永远沐浴在自身的光辉中。
【14】现代工业社会的景观特质绝非偶然的或表面的,正相反,这个社会从根本上讲建基于景观。因为景观作为支配性经济秩序的完美形象,其目标并不存在,发展就是一切——而景观打算发展的唯一事物是它自身。
【15】作为保证事物一如既往地生产下去的必要包装,作为覆盖在体系合理性之上的普遍光彩,作为直接负责不断增长的图像-对象生产的高级经济部门,景观成为当今社会的主要产品。
【16】景观主体让人类依照它的意志生存,以致完全将他们纳入经济控制之下。景观不过是以自身发展为目的的经济王国——一面让物的生产和生产者的物化相互映照的镜子。
【17】经济对社会生活的支配,在其早期阶段,导致了从存在向占有的一次明显堕落——人类的所有努力不再面向他们之所是,而是他们之所占有。目前这个阶段,经济积累的产品已经完全占据社会生活,进而导致从占有向显现的普遍转向:从此,一切有效的“占有”,其直接的名望和终极的存在理由都必须来自其表象。与此同时,一切个体现实都假设了某种社会特质,个体现实直接依赖于社会权力并完全被那一权力塑造。事实上,只有在个人现实不再真实时,个体才被允许出现。
【18】对于那些把真实世界当作真实影像的人,只有影像才能化为真实存在——这些切实的虚构之物为催眠般的行为提供充分动力。景观的工作就是利用各种各样专门化的媒介,造就一个不再能够被我们直接感受到的世界给我们看。因而不可避免的,人类的视觉被提高到触觉曾经享有的特殊地位。最抽象、最擅长欺骗的视觉,自然最毫不费力地适应了今日社会的普遍抽象。然而这并不是说,肉眼可以独自感知景观本身,甚至有耳朵协助的眼睛也不行。景观明显在逃避人类活动,逃避所有人类实践的审视和修正。景观是对话的反面。哪里有表象独立存在,哪里就有景观重建自身的法则。
【19】景观继承了西方哲学研究的全部弱点,亦即试图依据视界的种种范畴来理解活动。实际上,景观座落在技术理性的无止境部署的基础之上,而技术理性正来源于那一哲学传统。所以说,景观远没有实现哲学,而是将现实哲学化了,它将每个人的具体生活简化为一个思辨的世界。
【20】同时作为异化思想之力量和异化力量之思想的哲学,从未能将自身从神学中解放出来。景观是对宗教幻觉的物质重构。这种技术非但没有驱散人类曾经将自身异化的力量座落其中的宗教迷雾,反而让那些被迷雾遮蔽的实体降落到尘世。由此,景观成了生命中最实际的方面,而生命本身反而变成那最不可理解、最稀有的东西。景观以一种虚妄的貌似天堂的形式,代表了对生的绝对否定,这种否定不再投向上天,而是将自己植入世俗生活本身。因而,景观是一种在“尘世之外”放逐人类力量的技术样式——同时也是使人类的内部达到完美分离的技术样式。
【21】只要必然性的王国仍是一种社会梦想,做梦就仍将是一种社会需求。景观是被监禁的现代社会的噩梦,最终表达的不过是它想要昏睡的愿望。景观是这种昏睡的守望者。
【22】现代社会的实践力量与社会分离,在景观中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这一事实只能说明,强有力的实践业已呈现出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
【23】景观根植于最古老的社会分工,亦即权力的专门化。景观的专门化职能就是为其他所有活动代言。就其自身而言,景观是等级社会老练的自我再现,也是这个社会允许自己听到的唯一话语来源。因而景观最现代的方面也是其最古老的方面。
【24】通过景观,统治秩序在一种自我赞美的持续独白中,无休无止地展开关于自身的演讲。景观是在权力对所有生活状况进行极权管理的时候,权力的自画像。在景观关系中,客观现实所呈现出的拜物表象,掩盖了这些关系作为人际关系和阶级关系的真正特质,以致于仿佛有某种第二自然将其无法摆脱的法则施加于我们的环境。然而,景观绝不是某种被视为自然的技术发展的必然结果。相反,景观社会是一种选择其自身技术内容的形式。如果狭义地从“大众媒体”这种最令人呆滞的表面迹象来理解景观,景观好像只是时不时以一种单纯的技术装置形式侵扰社会。但是切记,这种装置绝不是中性的,它与景观发展自身的需要完全一致,呼应着景观内在的动力机制。如果在发展出某些技术的时代,其社会需求唯有通过这些技术中介才能获得满足,如果这个社会的管理乃至人们的一切交往都要依赖这种所谓“即时”传播的干预,那是因为这种“传播”本质上是单向度的。媒体的集中,等于现存体制管理者对治理手段的垄断,这些手段让他们特有的治理形式得以继续。景观所表现的社会分裂与现代国家密不可分,它作为社会分工的产物和阶级统治的手段,是总体社会分化的普遍形式。
【25】分离是景观的起点,也是它的终点。社会分工的建立和阶级的形成导致宗教沉思的最初形式。权力从一开始就把自身伪装成一种神话秩序。在过去,神圣的范畴从宇宙论和本体论上证明了事物秩序的合法性,而这种秩序实际上服从于统治者利益的最大化;它诠释并美化了这个社会所不能实现的。因而分离的力量总已经是景观性的了。不过这种普遍的对凝结的宗教意象的信仰和忠诚,最初是一种对缺失的共同认可,是对被体验为普遍事实的那种缺乏真正社会活动的境况的想像性补偿。现代的景观则与此相反,它描述社会所能实现的,然而在这种描述中,应允之事严格区别于可能之事。当生存条件经历实际变化的时候,景观让人们保持了一种无意识状态。景观自我繁衍,为自己立法:它是一种似是而非的神圣形式。景观之所是一览无余:它是一种在其分离形态中围绕自身旋转的等级化力量。这种力量得益于不断细化的劳动分工、机器支配下不断碎片化的姿势和不断扩张的市场所带来的持续增长的生产力。在如此的发展进程中,所有共同体和所有批判意识都已不再产生;在这个过程中,相互分离各自强化的力量还不曾找到重新统一的路径。
【26】工人和产品的普遍分离已经消除任何对工作成果的综合审视,也消除了生产者之间的一切直接交往。随着异化的产品日益聚积和生产过程的不断集中,连贯性与交往被这个体系的管理者所独享。一个建立在分离基础上的经济体系,其成功导致了整个世界的无产阶级化。
【27】这一分离的生产系统,其产品正是分离本身。它是如此成功,以致于在早先社会中与人们的原初劳动密切相联的基本经验,正在被转变为一个由非劳动和休止态构成的领域(至少在这一分离制度进化的高峰)。然而这种休止态绝不是从生产活动中解放出来的东西,它仍旧依赖那一生产活动,以一种不安却又向往屈从于这一生产体系之需求和结果的形式依赖那一生产活动。事实上,它本身就是这生产合理性的产物。并不存在活动之外的自由,而在景观之中一切活动都被禁止——这是必然,因为一切真正的活动都被迫导入景观的全球建构。因此,所谓“从劳动中解放”,或者说日益增长的休闲时间,既不是在劳动自身中的解放,也不是从劳动所塑造的这个世界中解放。没有哪种在劳动中被掠夺的自由活动,能够通过屈从于劳动产品而重新获得。
【28】占统治地位的经济体系以隔离为基础,同时它被设计为循环程序以便生产这种隔离。隔离强化了技术,技术反过来推进隔离。从汽车到电视,景观体系推出的所有商品进而成为这一体系的武器,不断强化“孤独人群”的孤立。景观不断地重新发现它自身的基本假定,每一次都更为精确具体。
【29】景观源自世界统一性的丧失,景观在现代时期的巨量扩张显示了这一丧失是多么总体:所有个体劳动的抽象本质,如同普遍生产的抽象本质,都在景观中得到完美表达。而景观具体化的途径正是抽象。景观将世界分裂为两个部分,其中一部分把自己展现给世界,并且展现得优于世界。景观只不过是连接这一分裂的共同语言。看客与真正的中心只有单向度的关联,这导致看客们彼此隔离。由此,景观统一了被分离的东西,但却只能通过分离实现这种统一。
【30】看客异化于静观的对象(它是他非思活动的结果),并让这种异化屈从于它:他越多静观,就越少生活;他对支配体系所主导的需求图景认同越多,他对自身存在和自身欲望的理解就越少。景观那与装腔作势者相关的外在性,通过以下事实呈现出来:个体的姿态不再是他自己的;它们属于另外某个把这些姿态展现给他看的人。看客在哪里都不自在,因为景观无处不在。
【31】工人们并不生产自身,他们生产一种独立于他们的力量。这种生产之成功,或说它的产出之丰裕,只能作为“被剥夺的丰裕”为生产者所体验。随着他们生产的那些异化产品的积聚,所有时间和所有空间对他们而言都日益变得陌生。景观是这个新世界的地图,这幅地图刚好描绘出景观自身的疆域。以这种方式,那些被从我们这里夺走的力量,尽其全力向我们展示它们自己。
【32】景观在社会中的功能就是异化的具体生产。经济增长几乎完全符合这一特殊工业生产部门的成长。如果说有什么东西伴随经济自身的运动而成长的话,那只可能是异化过程。异化从一开始就居于经济领域的核心。
【33】尽管与其产品分离,人却越来越强有力地成为自己世界所有细节的制造者。他的生活越是接近他自己的产品,他就越是被排除在那一生活之外。
【34】当资本积累到顶点以致转变为影像,景观也就成了资本。
文|居·德波
试译|周诗岩 (转自“院外”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