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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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之前的马克思主义与黑格尔

1914年之前的马克思主义与黑格尔

本文选自《列宁、黑格尔和西方马克思主义:一种批判性研究》

作者:(美国)安德森(Anderson K.)

译者:张传平 

要把握列宁的黑格尔研究的背景和创新性,浏览一下在那时之前马克思主义与黑格尔的关系的发展状况是至关重要的。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会简要地提及四组作品: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尤其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1844年手稿》)中对黑格尔的批判,这部著作发表于20世纪20年代末,因此列宁没有读到;恩格斯对黑格尔的科学批判的发展:格奥尔吉·普列汉诺夫为俄国马克思主义进一步发展了恩格斯的观点;列宁1914年之前论黑格尔和马克思关系的著作,这些著作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恩格斯和普列汉诺夫著作的影响。

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的批判”(1844年)

“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的批判”是马克思《1844年手稿》中的结尾部分,马克思在这里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观念作了最为详尽的批判。正如杜纳耶夫斯卡娅所指出的那样:“我们发现,在这里我们找到了马克思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起源的证据。”①在此之前,马克思曾经尖锐地批判了黑格尔的政治哲学,并写下了篇幅很长的笔记和一篇论法哲学的文章②,但是到了1844年,马克思开始转向研究黑格尔的著作,尤其是《精神现象学》(1807)。③在这一时期,马克思也开始批判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在19世纪40年代,费尔巴哈的著作对德国黑格尔左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马克思在1844年最初写的论述黑格尔的文章中对费尔巴哈作了评价,把费尔巴哈与许多青年黑格尔派成员区别开来,他写道,“费尔巴哈是唯一对黑格尔辩证法采取严肃的、批判的态度的人”,并且他“创立了真正的唯物主义和现实的科学”。④

这里是马克思的评论开始的地方,而不是评论结束的地方。但遗憾的是,英语世界的很多评论家忘记了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尖锐批判并且在1844年回到了黑格尔。在另外一本印刷精美、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青年马克思的著作中,编者竟然将《1844年手稿》置于“费尔巴哈对黑格尔的批判”这一标题之下。⑤的确,费尔巴哈的人道主义立场、对宗教的批判以及他试图颠倒黑格尔每一个唯心主义立场观点,所有这些在一定程度上都被马克思所吸收。尤其重要的是,马克思吸收了费尔巴哈在批判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抽象性时所表达出的观念,即“黑格尔把所有客体仅仅看作思考自身的思想的谓词”。⑥然而,正如一位非常严谨的非马克思主义学者尼古拉斯·洛伯科维奇(Nicholas Lobkowicz)差不多在30年前就指出的,费尔巴哈的“影响似乎远比人们通常所认为的要小得多”:高估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依赖性的原因,一方面在于《神圣家族》是几十年以来人们唯一所知晓的“早期马克思”的著作;另一方面在于恩格斯在1895年声明说,《基督教的本质》(1841)公开发表以后,他们“一时都成为费尔巴哈主义者”。马克思对费尔巴哈的热情 如果称得上是热情的话一一才月对说来是短暂的,而且从一开始就带有批判的味道⑦,这一点自从马克思的保存下来的手稿⑧在20世纪30年代公开发表以来就变得更加明显。

费尔巴哈&马克思

正如赫伯特·马尔库塞早期对“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的分析中所论证的那样,现在让我们看一看马克思在“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中是如何“超越费尔巴哈回到了黑格尔”的。⑨

马克思通过接受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这一核心概念而回到了黑格尔,尽管费尔巴哈将这一概念视为神学本质而加以抛弃。对马克思来说·黑格尔哲学的“完全否定的和批判的外表”(308)使其具有历史性和革命性:”但是由于黑格尔是根据否定的否定所包含的肯定方面来理解……以至于他揭示了历史的运动,尽管只是一种抽象的、逻辑的、思辨的表达”(305八这是因为黑格尔已经理解,尽管是以抽象的形式理解了异化的概念。在马克思看来,这意味着黑格尔”抓住了劳动的本质”(309)。将劳动理解为创造性的活动,尤其是他在《精神现象学》中提出了人类社会和历史的“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辩证法”(309)。马克思埋怨费尔巴哈没有看到黑格尔否定性这一概念的革命性和批判性的特征:“费尔巴哈把否定的否定仅仅看作哲学同自身的矛盾...…看作同自身相对立而肯定神学的哲学。”(305)然而,对马克思来说,黑格尔的否定概念是对资本主义社会进行革命批判的强大的力量源泉。

与此同时,马克思也对黑格尔唯心主义观点的抽象的和非人化的特性作了批判,他写道,对于黑格尔来说,“只有精神才是人的真正本质”(308)⑩,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黑格尔站在抽象哲学家的立场上,认为异化可以在观念的层面上得以克服。马克思对黑格尔的批判大多集中在题为“绝对知识”的这一章,黑格尔在这一章中结束了他的《精神现象学》。马克思宣称要以这一章来“详细说明黑格尔的片面性和局限性”(310)。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的主要错误之一就在于他认为“人的本质,人……是和自我意识等同的”。因此对黑格尔来说,一切形式的异化都”不过是自我意识的异化” (311)。

马克思不同于(但也吸收了)黑格尔对意识和其他精神活动的关注,他提出了自己的人本主义辩证法,把“现实的、有形体的、站在稳固的地球上呼吸着一切自然力的人”(313)作为其辩证法概念的核心。尽管从表面上看马克思抛弃了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但在同一段落中马克思又对同—唯心主义的积极方面作了进一步的论述。马克思在这里强调了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统一,而不是在他的许多追随者著作中所看到的那种实证的科学唯物主义。他写道,"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这二者结合的真理”(313)。这种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相结合的观点明显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唯物主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马克思评论说,另一问题是黑格尔倾向于拒绝从他的否定性的概念中得出真正激进的结论:“因此,在黑格尔那里,否定的否定不是通过否定假象本质来确证真正的本质,而是通过否定假象本质[Scheinwesens]来确证假象本质,或者说,来确证自身相异化的本质” (317)。黑格尔之所以持有这种观点,是因为他没有能够具体地提出要积极地克服异化。马克思在这里也尖锐地批判了黑格尔的核心概念之一即扬弃[Aufhebung]⑪中所包含的调和因素:“因此,把否定和保存即肯定结合起来的扬弃起着一种独特的作用”(317-318)。在对黑格尔对“扬弃”概念的运用的批判中,马克思也反对黑格尔在《法哲学》中所持的保守的政治结论。

尽管表面上马克思抛弃了黑格尔的扬弃概念,但是当他在几个段落之后讨论他称之为“黑格尔辩证法的积极的环节”(319)时,他又回到了这个主题。这些积极的环节包括“扬弃是对象性的运动”(319),这使得马克思反过来阐明了自己的“从自身开始的积极的人道主义” (320)的观点,这一思想在黑格尔那里并没有被发现。然而,这并不意味若黑格尔完全无视这一概念,因为马克思进一步写道,“由于黑格尔理韶到有关自身的否定的积极意义”,黑格尔的确表现出对物质的、有形的世界的理解,因为他“把劳动理解为人的自我产生的行动”(320)。于是马克思直接转而探讨黑格尔的绝对,即是《逻辑学》中的绝对理念。马克思写道,绝对理念“无非就是抽象”(322),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黑格尔最终“把思维同主体分隔开来”(323)。与马克思《1844年手稿》其余章节一样,这篇论黑格尔的文章也没有完成,并且在他开始讨论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中的绝对理念时文章突然结束。因此我们无法知道马克思对黑格尔绝对理念的批判将会得出怎样的结论。

在这篇著名的文章中,马克思始终徘徊于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革命性的赞扬与对黑格尔非人的唯心主义形式的批判之间。在这一批判中,马克思没有提出任何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唯物主义相类似的观点。事实上,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的其他章节中明显地对自然科学的观点提出了批判,他写道,虽然“自然科学展开了大规模的活动并且占有了不断增多的材料”,但他们是以一种异化的形式发展起来的,是与生活相分离的,“至于说生活有它的一种基础,科学有它的另一种基础这根本就是谎言”。⑫

虽然马克思的思想在随后的40年间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和发展,但是他在1844年所提出的辩证法思想仍然是其成熟著作的基础。这从马克思在《导言》中激进的人道主义或在《资本论》最后一章对黑格尔否定之否定概念的运用上就可以看出,在《资本论》最后一章中,马克思运用黑格尔的概念来讨论他所预想的即将到来的革命,在这次革命中“剥夺者就将要被剥夺”。马克思先前认为,资本主义的兴起导致农民被剥夺了土地转变为无产阶级。这是第一次否定,这一否定必将进一步导致对资本主义的发展自身的否定。马克思运用黑格尔的语言写道,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那么工人对资本家的剥夺将会构成“否定的否定”。⑬

正如前面所提到的,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把黑格尔的辩证法看作“一切辩证法的源泉”。马克思在1872年《资本论》(德文版)第二版的跋中写道,他的《资本论》是以“辩证的方法”为基础的,同时也表明同黑格尔辩证方法的一些主要区别: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将近30年以前,当黑格尔辩证法还很流行的时候,我就批判过黑格尔辩证法的神秘方面。但是,正当我写《资本论》第1卷时,愤惑的、自负的、平丽的、今天在德国知识界发号施令的模仿者们,却已高兴地……把他当作一条“死狗”了。因此,我要公开承认我是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并且在关于价值理论的一章中,有些地方我甚至卖弄起里格尔特有的表达方式。

马克思继续写道,对于黑格尔的辩证法,“必须把它倒过来,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只有倒置过来,辩证法才能成为“在本质上是批判的和革命的”。⑭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一页

正如我们所知,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倾向于否定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但正如他对绝对理念的探讨一样,这项工作并没有完成。在其成熟著作中,马克思提出了自己的绝对概念,比如在《导言》中他把人的 能力和需要的历史性发展作为“存在的绝对运动”。⑮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描绘了资本主义的两极分化的趋势,一方面,一部分人拥有不断增长的社会财富,而另一方面,工人阶级和失业者“构成产业后备军”并 遭遇“不幸”和“痛苦”,马克思把这一过程称为“资本主义积累的绝对一般规律”。⑯杜纳耶夫斯卡娅对马克思的绝对概念作了以下评价:诚然,马克思必须先与黑格尔的绝对决裂,然后才能发现唯物主义历史观。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马克思要回到黑格尔……黑格尔的绝对永远是“综合的”,是历史与哲学的统一,理论与实践的统一,主体与客体的统一。而马克思的绝对则永远是总体的分裂,是绝对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不管是技术基础与社会性质之间的矛盾,还是资本积累与苦难、失业这两极之间的矛盾,或者是死劳动与活劳动的矛盾,都是如此。黑格尔的绝对永远是高峰,马克思的绝对水远是瓦解……黑格尔的绝对似乎是可以在现存框架之内实现的,而马克思的绝对则要求把现存社会从根本上摧毁。⑰

这意味着即便是马克思的绝对来源于黑格尔,但也经过了一个真正扬弃的过程,至少在表面上,马克思的绝对与黑格尔的绝对的差异性大于共同性。

遗憾的是,青年马克思的大部分著作都没有公开发表,因此第二国际并没有看到这些著作,上述概念的关联在他们那里也是模糊不清的。不仅是他们的确不清楚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到的“将近30年以前”的著作指什么这有可能是指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观点阐述的最全面的“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而且这也意味着他们忽略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简短提到的绝对理念的背景。第二国际没能公开发表甚至是学习马克思早期文本,他们只是跟随着从不鼓励发表这些著作的恩格斯。⑱甚至当青年马克思的著作的一些片断在世纪之交公开出版的时候,第二国际的主要理论家也没有重新严肃地思考他们的科学唯物主义的辩证法观点。直到1901年,在重视审视马克思早期著作的一个全集时,即使像卢森堡这样的充满创造性的理论家也轻蔑地写道,“令人痛心的唯心主义世界观的不彻底性”。卢森堡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将她本人的科学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强加于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上,当发现马克思与其不一致,就宣称青年马克思是“唯心主义者”或前马克思主义者,从那时到现在,很多“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都采取这种方式。卢森堡附和恩格斯,同样强调指出对马克思的成熟理论的发展具有意义的是黑格尔的方法而不是他的体系。⑲十月革命后,马克思著作全集的编辑工作终于开始启动,只是在斯大林处死其编辑大卫·梁赞诺夫(David Riazanov)后暂时停了下来。

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论(1886年)

恩格斯在哲学问题上的观点在第二国际居于主导的地位,特别是当马克思大部分哲学著作没有公开发表时,他比马克思更加迷恋自然科学并且倾向于采取一种类似于实证主义的方式来观察问题。恩格斯并没有抛弃黑格尔,相反,正如德国马克思主义学者伊林·费切尔所说:“在弗里德里希·恩格斯那里,两种科学观念(即黑格尔主义的和实证主义的)以一种连作者自己都没有完全意识到的相当混乱的形式结合在一起。”⑳这种混乱在恩格斯的《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是极其显而易见的,这是恩格斯的一篇论述辩证法的著名文章,首次发表于马克思去世后的第三年即1886年。在这里,恩格斯对费尔巴哈的探讨我关注的并不是很多,我所关注的是在这篇文章中,促使恩格斯为马克思主义勾画出显然被他当作辩证法问题的一般观点的诱因。恩格斯无疑熟悉黑格尔的全部著作,他和马克思都是19世纪40年代德国的青年黑格尔派。然而,恩格斯并没有详细探讨《精神现象学》、《逻辑学》或黑格尔的其他重要哲学著作,他更加专心于研究黑格尔的政治哲学。他认为,黑格尔的历史必然性理论尽管在表面上具有保守性,但是它不仅意味着现实的都是合理的,而且也意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凡是现存的,都一定要灭亡”。㉑

正是在这篇文章中,恩格斯对黑格尔哲学的方法和体系作了著名的区分,他在讨论19世纪40年代德国黑格尔左派和右派的差别时写道:“特别重视黑格尔的体系的人,在两个领域(宗教和政治)中都可能是相当保守的;认为辩证方法是主要的东西的人,在政治和宗教上都可能属于最极端的反对派”(363)。

这种阐释被后来的理论家进一步庸俗化,成为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再直接纠缠于黑格尔著作的借口。恩格斯写道:黑格尔体系中尤为有害的东西是“绝对理念”,它包含了“历史的终结”(360)的观点。在这里,他宣称,“黑格尔体系的全部教条内容就被宣布为绝对真理,这同他那消除一切教条东西的辩证方法是矛盾的”(361)。

尽管恩格斯严肃看待黑格尔,但上述观点可能(已被)理解为马克思主义者不需要直接研究黑格尔,尤其是联系下面一段话:“总之,哲学在黑格尔那里完成了,一方面,因为他在自己的体系中以最宏伟的形式概括了哲学的全部发展;另一方面,因为他(虽然是不自觉地)给我们指出了一条走出这个体系的迷宫而达到真正地、切实地认识世界的道路”(362)。因此,对于恩格斯来说,哲学在黑格尔那里终结了,未来的任务是实证的和科学的知识(虽然会偶然再提及辩证法这个词)。因为哲学已经完成,辩证法只是某种将要应用的东西,不需要每一代马克思主义者的深入研究和向前发展。未来在于科学唯物主义。

恩格斯远没有像马克思在1844年所做的那样严厉批判费尔巴哈抛弃了诸如否定之否定㉒这样重要的辩证法范畴,反而赞扬费尔巴哈“使唯物主义重新登上王座” (364)。事实上·恩格斯认为费尔巴哈从根本上说也是错误的,因为他的哲学最终回到了唯心主义。这使得恩格斯提出了自己的第二个理论公式,与体系和方法的二分法相比,这个理论公式更加困扰着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他写道,“思维和存在的问题”对哲学家们来说是一个真正重要的问题,并且“哲学家依照他们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分成了两大阵营。凡是断定精神对自然界来说是本原的,从而归根到底承认某种创世说的人……组成唯心主义阵营。凡兄认为自然界是本原的,则属于唯物主义的各种学派”(366汃因此,要在哲学上成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重要的事情在于要选择唯物主义而不是唯心主义。此外,可以把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辩证法“倒置过来”,因为“归根到底,黑格尔的体系只是一种(就方法和内容来说)唯心主义地倒置过来的唯物主义”(368)。用头立地的黑格尔辩证法可以在坚实的唯物主义的基础上“重新用脚立地了”(383),这里恩格斯吸收了马克思在1873年《资本论》的跋文中的一个观点并使之成为普遍性的观点。无论是在1844年还是1873年,马克思本人对黑格尔所作的批判都要比恩格斯更加精细,也比恩格斯更加公开地表达对黑格尔思想的感激之情。

尽管恩格斯对机械唯物主义进行了批判,但作为“唯心主义阵营”的对立面,机械唯物主义大体来说还是正确的。机械唯物主义要成为辩证的,就必须要“把世界理解为一种过程”(370)。恩格斯提出,不是通过吸收黑格尔的辩证法,反而是通过吸收自然科学的最新成果,比如细胞生物学、物理学以及化学,可以使机械唯物主义成为辩证法的,因为所有这些科学都把物质看作一个过程而不仅仅是一个静止的实体。

即使在发表这篇文章时附加了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845),恩格斯文章的全部结论也只是如此,《提纲》的第一条说:“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因此,和唯物主义相反,能动的方面却被唯心主义抽象地发展,当然,唯心主义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㉓马克思这里并不是在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两大阵营”之间进行取舍,而是再次看到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某种形式相互联系,而唯心主义则有助于促进辩证法的主观性和能动性方面的发展。但是,当把这份材料同马克思此时尚未发表的《1844年手稿》相脱离而孤立地进行阅读,并且仅仅把它作为恩格斯《费尔巴哈论))的一个附录时,就看不清马克思与恩格斯在论辩证法以及论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之间关系上的重大差别恩格斯之后的整个一代马克思主义者,包括列宁都是如此。

人们从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记住的不是上述对唯物主义的批判,而是经恩格斯修改过的提纲第十一条,这条提纲是:“哲学家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恩格斯主动在第二分句添加上“而”这个词,这是个不能被原谅的编辑的行为。即使不是有意而为之,但也赋予整个提纲一种更加能动的、反哲学的色彩。修改过后的版本虽然严重歪曲了马克思的本意,但却加强了恩格斯本人“哲学的终结”的观点。马克思的原文直到1924年才发表。㉔当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的脚注中写下“马克思是天才,我们至多是能手”(382)时,恩格斯比马克思及其追随者更加了解其中的含义。㉕

普列汉诺夫1891年论黑格尔的文章

一般说来,普列汉诺夫多年来一直都是俄国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他接受了恩格斯关于黑格尔的观点,但赋予这个问题某种不同的声音,因为他强调直接研究黑格尔的重要性并把黑格尔看作马克思的卓越先驱。法国的黑格尔专家盖伊·布朗蒂-邦汝(Guy Planty­Bonjour)竟然认为,普列汉诺夫在俄国民粹主义者和社会民主党人对黑格尔著作的大肆嘲弄中“重新恢复对黑格尔的敬重”。巠恩格斯注重实证主义和自然科学,而普列汉诺夫更加强调黑格尔哲学中的历史和进化因素。他的确试图对黑格尔的著作作唯物主义的“解读”,似乎像恩格斯所建议的那样使黑格尔用脚立地,但正如后来列宁在他的《黑格尔笔记》中所指责的那样,普列汉诺夫在对黑格尔的著作进行唯物主义解读的时候并没有合理地吸收像黑格尔的《逻辑学》这样的论述辩证法的重要著作。然而,与第二国际其他主要理论家如考茨基、爱德华·伯恩施坦(Eduard Bernstein)以及奥地利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同,普列汉诺夫强烈地反对新康德主义,他对黑格尔的敬重远远地超过了对康德的敬重。㉖

这种情况我们可以从普列汉诺夫的一篇论黑格尔的重要声明中看出,事实上,这是从马克思去世到1914年的整个时期内,由一个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所写的唯一直接论述黑格尔的文章。这篇文章受到了恩格斯和考茨基的赞扬,文章的标题是“纪念黑格尔逝世六十周年”,于1891年发表在当时最为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刊物——德国社会民主党的《新时代》(Neue Zeit)上。普列汉诺夫在文章的开头部分表达了对恩格斯的感激之情,他写道,自己的这篇文章是在恩格斯“这位导师的亲自”指导下完成的。㉗在这篇文章中,普列汉诺夫创造性地提出了“辩证唯物主义”的概念。马克思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词,这是普列汉诺夫本人的创造。

普列汉诺夫首先在文章中强调,“黑格尔哲学塑造并强化了”包括马克思恩格斯在内的大批革命思想家的“思想”(401)。黑格尔在世时是一个天才,到了1891年黑格尔受到有教养阶级的轻视,然而普列汉诺夫预言,人们必将会重新燃起对黑格尔著作的兴趣。在普列汉诺夫 看来,作为一位思想家,黑格尔的伟大之处在于:“黑格尔认为,哲学只不过是其时代精神的理论表达” (405)。不仅哲学是如此,“宗教和法律……艺术甚至科技”(406)也同样是如此。另外,黑格尔关于历史发展阶段的观念也吸引了普列汉诺夫。黑格尔无疑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但是人们不应“制约自己对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批判并耸肩嘲笑他极端的唯心主义”(408)。相反,黑格尔让马克思主义者学会“保持思想一致性”(408)。

然后,普列汉诺夫吸收了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和《法哲学》的一些重要观点,并加以唯物主义的解读。他强调,黑格尔在描述各种古代文明的诸多差别时,主要依据物质和政治的因素,而不仅仅是精神和思想的因素。他说,黑格尔对新教改革的说明也是如此:“这样,黑格尔把我们引向唯物主义历史观的道路上来……用黑格尔的话来表达的话,我们可以说唯物主义是唯心主义的真理……最伟大的唯心主义者似乎注定要为唯物主义扫清道路”(412)。尤其是普列汉诺夫指出,黑格尔经常强调“经济发展”(416)是历史变革的关键。正是基于经济和物质的这些因素,“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完全不同于启蒙时期的朴素唯心主义”(417)。

普列汉诺夫

普列汉诺夫对于黑格尔运用地理环境因素来描述古代文明非常感兴趣,按照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普列汉诺夫在这个问题上的理论构建既有其创造性也有其缺陷。正如托马斯主义的马克思学者古斯塔夫·维特 (Gustav Wetter)写道:“显而易见的是,普列汉诺夫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致命缺点是他过分夸大了地理环境因素的作用…...普列汉诺夫最终将马克思主义理解为‘达尔文主义在社会科学上的应用’。”㉘普列汉诺夫对地理环境的强调是全面进化论者的一个论点,但是即使在这点上,普列汉诺夫只不过是对恩格斯已经提出的观点的一种夸大,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中把马克思与达尔文相比较:“正像达尔文发现有机界的发展规律一样,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㉙

普列汉诺夫不仅在地理环境因素上,而且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把否定性辩证法和主体性辩证法归纳为历史发展确定规律的一种“一元论”进化观:“由于马克思,唯物主义哲学被提升至一个完整的、和谐的和一致的世界观……同黑格尔一样,他将人类历史看作符合规律、不依赖于人的主观意志的一个过程……同黑格尔一样,他努力为社会生活中作用与相互作用的全部力量寻找到一个普遍的、单一的根源。但是他发现这一根源不存在于绝对精神,而在于……经济发展” (422)。普列汉诺夫将这种经济主义公式和观念不过是外部世界的反映的观点结合起来,创造性地提出他称之为“辩证唯物主义”的东西,把“人们无意识地创造历史”作为其核心原则,因为“历史的进程”不是由“人的意志”而是由“物质生产力”决定的(422)。

在文章的结尾部分,对黑格尔和马克思所作的这种进化论和科学主义的解读有所弱化,在这里,普列汉诺夫试图把自己与进化论稍作区分:“有时可以说辩证法的观点与进化相同……但是两者之间存在着深刻而重大的差别……他们(进化论者)想要证明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都不存在飞跃。相反,辩证法完全清楚地知道,无论在自然界还炉在人类思维和历史中飞跃是不可避免的”(423)。普列汉诺夫不仅在对进化论的批判上相当温和并留有余地,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他的“飞跃”概念缺乏一种人类主体的观念。普列汉诺夫继承并进一步发展了恩格斯的进化论,他建立了一种几乎没有人类主体的辩证唯物主义。普列汉诺夫通过消解黑格尔论述辩证法的重要著作、赞同黑格尔的历史和政治著作完成其对黑格尔的唯物主义解读。普列汉诺大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无意间颠倒了马克思本人与黑格尔斗争的过程,因为马克思在1843年曾严厉地批判了黑格尔的政治哲学在本质上是保守的,然而在1844年,前面也提到,他在黑格尔一部最抽象著作《精神现象学》中发现了可以用来建构革命辩证法的因素。普列汉诺夫在1891年对黑格尔的解读中完全缺少诸如否定之否定、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必然统一以及矛盾概念等这些重要的辩证法范畴。㉚

注释

①Dunayevskaya, Philosophy and Revolution, p. 59.

②Marx, Critique of Hegel's philosophy of Right, ed. Joseph O'Malle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2 [orig. German edition 1843]).

③黑格尔的“精神”(Geist)一词被翻译成“心灵”(mind)或者“精神”(spirit),有时甚至被译为“文化”(culture)。为了与马克思主义传统文本中对这个术语的运用相一致,在这里和其他一切地方,我通常把“精神”(Geist)译为“心灵”(mind),“精神的”(geisting)译为“心灵的”(mental)。对于把“精神”(Geist)译为“心灵”(mind)或“精神”(spirit)的局限性的深入探讨,参见Robert R. Williams, Recognition:Fichte and Hegel on the Other (Albany, N. Y. :SUNY Press, 1922),pp.1-6。

④Marx,Critique of the Hegelian Dialectic, trans. Dunayevskaya, in Dunayevskaya, Marxism and Freedom,p.304. 我对杜纳耶夫斯卡亚的翻译(这篇文章的第一个英译本)稍微做了一些改动,但我仍然认为杜纳耶夫斯卡亚的翻译在把握马克思的辩证法语言方面是最好的。以下参考页码在文中标注。

⑤参见Loyd Easton and Kurt Guddat, eds, Writings of the Young Marx on Philosophy and Society(New York: Doubleday,1967)。

⑥Cited by Nicholas Lobkowicz in his Theory and Practice: History of a Concept from Aristotle to Marx(Notre Dame, Ind: 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67), p.252.

⑦Lobkowicz, Theory and Prcatice, p.251.

⑧显然洛伯科维奇指的是《1844年手稿》。

⑨Marcuse, The Foundations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orig. German edition 1932), in Studies in Critical Philisophy, trans. Joris de Bres (Boston: Beacon, 1973), p.21.相反的看法则强调马克思在1844年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费尔巴哈的并且在这篇论文中回到了康德。参见Jurgen Habermas, Knowledge and Human Interests, teans. Jeremy Shapiro(Boston: Beacon, 1971[orig. German edition 1968]).哈贝马斯认为:“从认识论上来论证自然科学时,马克思是赞同康德而反对黑格尔”(第44-45页)。对于哈贝马斯阅读马克思的尖锐批判,参见Tom Rockmore, Habermas o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9)。

⑩我修改了杜纳耶夫斯卡娅1958年在这里或其他地方的译文,在核对德文版原文后,我把德语中的Mensch翻译为human being而不是Man。参见Marx and Engels, Werke: Erganzungsband, part1(Beilin: Dietz Verlag,1968),p.573。我发现,在所有现存的对《1844年手稿》的翻译中,到处都把Mensch翻译为Man,英语的这种译法使得马克思似乎是男性之上主义者,而在德文原文中则没有这个意思。

⑪黑格尔“扬弃”(Aufhebung)一词非常难译,译成英语就有许多种,比如supersession, abolition, transcendece以及preservation。为了与近来黑格尔研究的标准用法保持一致,我使用的是英语的传统词汇sublation,这个词汇综合了上述词汇的意思。因此,我对杜纳耶夫斯卡娅在此处的翻译做了修正并且在本书中都将把“扬弃”(Aufhebung)翻译为sublation。黑格尔本人对“扬弃”(Aufhebung)的“双层意义”作了以下解释:“扬弃一词有时含有取消或舍弃之意,依此意义,譬如我们说,一条法律或一种制度被扬弃了[aufgehoben]。其次,扬弃又含有保持或保存之意。在这个意义下,我们常说,某种东西是好好地被扬弃(保存起来了)[wohl aufgehoben]。这个字的两种用法,使得这个字具有积极的和消极的双重意义,实不可视为偶然之事,也不能因此便责斥语言产生混乱。反之,在这里我们必须承认德国语言富有思辨的精神,它超出了单纯理智的非此即彼的抽象方式。”(E1 96)。

⑫Marx, Private Property and Communism, in Dunayevskaya, Marxism and Freedom, p.300.

⑬Marx, Capital, vol.1, p.929, 另一相反的观点指责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这一段采用黑格尔的语言,参见Althusser, Lenin and Philosophy。阿尔都塞写道,运用黑格尔术语的这种方式是“轻率的”,并且斯大林是正确的,因为他曾经将“否定之否定”从辩证法规律中排除出去“(第95页)。

⑭Marx, Capital, vol.1, pp.102-103.

⑮Marx, Grundrise, trans. Martin Nicolaus(New York:Vintage, 1973),p.488.

⑯Marx, Capital, vol.1,p.798.

⑰Dunayevskaya,,Philosophy and Revolution, pp.92-93. 

⑱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参见Dunayevskaya, Rosa Luxemburg, Women's Liberation, and Marx's Philosophy of Revolution (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91[1982]), p.131。

⑲Rosa Luxemburg,Aus dem Nachlass unserer Meister, vol.1, pt.2, of Gesammelte Werke (Berlin: Dietz Verlag, 1970[1901]), p.137.

⑳Iring Fetscher, Marx and Marxism, trans, John Hargreaves (New York: Heeder and Herder,1971),p.63.特雷尔·卡弗(Terrell Carver)的Friedrich Engel: His life and Work (New York: St. Martin's, 1990)对恩格斯的生活和工作作了最详尽的描述。

㉑Friedrich Engels, Ludwig Feuerbaach and the End of Classical German Philosophy (orig. German edition 1886), in Karl Marx and Friedrich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26(New York: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5f),p.359.以下参考页码直接在文中标注。

㉒恩格斯的确在《反杜林论》(1878)中为”否定之否定“的范畴辩护,但是那不是他1886年批判费尔巴哈的一部分。这一辩护的背景不同,是为了保护马克思免于受到因为在《资本论》中提到否定之否定而被认为是黑格尔的唯心主义的指责。

㉓Marx,Theses on Feuerbach, in Mar and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5, p.3.

㉔关于《提纲》的两种版本,可以参见官方莫斯科版本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5卷,第3-9页,但它没有对恩格斯的修改作任何说明。对恩格斯修改马克思第十一条提纲的批判,参见更加具独立性的版本,Marx, Philosophie, ed. Maximilien Rubel, vol.3 of Oeuvres (Paris: Callimard, 1982), pp.1029-1033。在对第十一条提纲所作的注解中,吕贝尔(Rubel)写道:“恩格斯把提纲第十一条根本没有的在哲学和行动之间存在着‘一种对立的意思’赋予了最后一条提纲”(第1717页)。

㉕我对恩格斯的讨论中,我处处批判他的辩证法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从总体上应该抛弃他的著作。恩格斯本人关于其他问题的许多著作如《德国农民战争》和《英国工人阶级状况》都对马克思主义理论作出了重大贡献。恩格斯最为重要的贡献是整理马克思的笔记本并以《资本论》第2卷和第3卷的形式发表,对于把马克思的主要著作公之于世来说,他的工作是必不可少的。

㉖Guy Planty-Bonjour, Hegel et la pensee philosophique en Russie, 1830-1917(The Hague: mattinus Nijhoff, 1974),p259.虽然我个人认为,这本书对普列汉诺夫和黑格尔的关系作了最好的论述,但它却极力降低普列汉诺夫和列宁在理解黑格尔上di的区别。对盖伊·布朗蒂-邦汝的观点的批判,参见第8章。

㉗关于这点,参见Samuel H. Plekhanov: The Father of Russian Marxism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3)这是对普列汉诺夫的生活和工作最为详实而全面的研究。巴伦(Baron)引用了普列汉诺夫的一封信,这封信中写道:“我过去始终认为并且从来没有放弃这种观点即对康德的批判是必要的”(第289页)。

㉘Georgi Plekhanov, For the Sixtieth Anniversary of Hegel's Death, Selected Philosophical Works, vol.1 (Moscow: Progress, 1974), p.402.以下参考页码直接在文中标注。

㉙Gustav Wetter, Dialectical, Materialism, trans. Peter Heath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58[orig. German edition 1952]), p.107.

㉚Engels. Karl Marx's Funeral, in Marx and Engels, Collected Works, vol. 24, p.4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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