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奇 | 本体论结构的原则
书名:关于社会存在的本体论·上卷——社会存在本体论引论
作者:格奥尔格·卢卡奇
出版方:重庆出版社
出版时间:1993年10月
作者简介
卢卡奇·格奥尔格(György Lukács 1885年4月13日-1971年6月4日),是匈牙利著名的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是当代影响最大、争议最多的马克思主义评论家和哲学家之一,在20世纪马克思主义的演进中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1923年,他以著名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开启了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被誉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和奠基人。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和科尔施的《马克思主义和哲学》,被称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圣经”。
第二章 第一节 哈特曼本体论结构的原则
哈特曼的理智与谨慎在提出本体论认识这一问题时已经表现出来。几个世纪以来,本体论问题的提出都带有神学的特点(或者表现为一种世俗化的神学,正象我们在海德格尔那里看到的那样),而在哈特曼这里出发点与目的都完全是世俗的。如果想使本体论在现代认识领域内发挥一种哲学基础的作用的话,那么它必须从生活中、从人的日常生活中提升出来,永远不能失去这种与存在的基本方式的联系,应使本体论成为一种理智的——批评的声音而听到,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谈到认识的最复杂的主体性问题。本体论对哈特曼来说不是哲学的形而上学的最终结果,哲学在17-18世纪还把本体论作为衡量的标准,检查本体论对现实本身的结果如何,它的方法如何适用于现实,而在现代则相反,本体论的基础来自于现实的方面,随之产生的则是对任何人的认识和活动的持久的监督。这是哲学的本体论的转折。总的来说,正如哈特曼所认为的那样,哲学是一种真正的哲学,而不是19-20世纪的以主体性非理性为补充的认识论,象现象学攻击那种把认识论——这种认识论在康德那里获得了古典的、富于影响的形式——作为特权的反本体论主义那样。所以,矛盾不应只归结为本体论或认识论的哲学中心点,还应归结到“上面”或“下面”的出发点。众所周知,康德的认识论批判首先集中在来自神学的中心概念(上帝,不死等等)的明显性。据说批判磨平了哲学传统的锋芒,同时表明了在“下”,即在实际很重要的认识世界的领域里没有哲学任何事情也可以安然地前行。自在之物的不可知绝没有影响到精密科学的客观性。哈特曼同这类观点的决裂——哈特曼在青年时期的马堡学派那里熟识了这类观点的偏激性,即马堡学派企图尽最大的力量把自在之物从哲学和科学中完全排除出去——导致了方法论上的倒退。在哈特曼的本体论和方法论中旧形而上学的对象或者根本不起作用或者出现在同样变化了的、实际上近似方法论的情形中,因而永远不谈思想上的近似和继承。当然古典问题还是能够、甚至经常是被谈论的话题。但是,因为哈特曼的本体论恰恰是从“下面”建立起来的,不是作为“最后哲学”而是作为“第一哲学”建立起来的,所以在哈特曼那里产生出一种真正的——虽然从内部来说还是有限的——富有成果而无偏见的新的哲学原则。在这里我们特别用“无偏见的”这个词来加以强调。至今为止我们的考察一直是试图在本体论之前从那一社会的重要问题中推导出认识论的现代特权的客观依赖性,这些问题的首要的历史的重要形式似乎表现为伽利略与贝拉明的矛盾。哈特曼的个人特性首先表现在,他对整个宗教问题既不是以古典的形式,也不是以现代的形式显示出他的兴趣。他以理智而谨慎的立场对待本体论问题:自在之物实际上如何可能。现代宗教需求上的成就引出了什么后果,他几乎没有进行任何研究。
这一局外人的无偏见性在长达几个世纪的世界历史性的讨论中立即勾勒出哈特曼思想的长处与局限。这种长处在最初问题的提出上表现得最清楚。在他开始探讨本体论的时候同样清楚地谈到了他的这一方法论的立场:“存在问题按其本质是世俗的,根基浅显的。它依附于现象,而不依附于假说。”这一出发点是现实的认识与现实本身的“单纯”关系的出发点。毫无疑问,哈特曼是从最简单和最日常的看法出发的:“没有人能说,他所看到的事物,只是因为他看到了,才能得到实现”。这一出发点导致了认识的道路进入了真实的感觉。但是,认识的东西与感觉的东西一样处于同一状况之中:“认识只有依赖于‘是’什么,即依赖于它‘是否’被认识到或没有被认识到而存在。”哈特曼在这种情况下得出许多结论。他提出,在日常生活中已经有一种发挥作用的倾向,把这种倾向向前推进就奠定了认识论的基础。科学和本体论无非是这一倾向的广泛延伸,正如哈特曼所说,是一种“直接意图”(intentionrecta)。这意味着:“对对象采取自然的态度……对主观所遇到的,对出现和显露在主观面前,总之,是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或部分存在的倾向采取审问的态度,这种基本态度是我们在生活中通常采取的态度,它保留于我们终生。由于它我们熟悉了这个世界,由于它的力量使我们的认识适应于日常生活的需要。”
与此相反的认识论的态度则提出:“但是,认识论恰恰会提出询问,认识存在于何处,它的条件是什么,这必定要歪曲认识的自然倾向,而且反对它自身,这必定要使它成为它自己的对象。这种自然倾向的歪曲是认识论的反思”。哈特曼称这种态度——这种态度也存在于逻辑学和心理学中——为“间接意图”(intentionobliqua)。本体论的任务在于批判性地坚持“直接意图”,任何一种现象的研究都必须注意不要因形式和内容、倾向与结构的引入而损害了对现象的把握。形式和内容,倾向和结构的起源不能是以在自在之物中的现象的特性来解释,而应由一种“间接意图”的主客观关系移入到依赖自身而存在的客体之中。
很容易看出,在这里哈特曼与康德和康德以来占统治地仿的认识论批判完全相反:这一认识论从主客体关系对主体的认识功能的关系出发,试图设立起一确保认识正确性的机构;哈特曼则视依赖自身而存在的客体为认识的唯一标准。主客体关系的所有形式都是派生的,它们总是包含于那些使真正的、未受主观影响的、独立于主观的现象特性发生曲变的可能性之中,本体论的大部分——通常是特别有启发性的那部分——是在于批判认识论的、逻辑的、心理学的范畴,范畴的联系等等是如何产生的,从本身的出发点来看,这些范畴和范畴的联系是必要的,只要它不是建立在主体的单纯错误之上,但是,这些范畴和范畴的联系在认识论和逻辑的正确性中显露了自在之物的虚假性的方面。
哈特曼试图使自己的本体论脱离所有错误的哲学论断;他也试图使自己的本体论脱离与唯心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对立(作为典型的德国教授,哈特曼也称唯物主义为现实主义)。当然,正是这种折衷没有使他的本体论始终如一。哈特曼没有认识到,他对认识论的本体论的批判,是使认识论批判性地、无条件地隶属于本体论,而从没有能与唯心主义一致。当然,在一种卓有成效的客观唯心主义中也出现过认为依赖于自身的个别客体是独立于任何人的认识的主体而存在的观点。但是,恰恰是哈特曼认为是它们的正确性的东西,认为是它们对认识存在的完美无缺的无关紧要态度却使它们的最终原则同客观唯心主义发生了冲突,不论这唯心主义是静态的,如柏拉图的理念学说,还是动态的,如黑格尔的精神理论,实际是一样的。我们在以后将会看到,这种高傲对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折衷在哈特曼的思想中作为被压抑的唯心主义成为他对待世界的态度,而且导致了他结论的严重的前后不一贯性。但是,现在应该强调的是,哈特曼的这种折衷与实证主义一新实证主义所谓的取消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对立完全没有关系。这不仅仅是因为这种态度是以取消所有本体论问题为目的,而哈特曼却正确地把握了这一问题,而且因为在哈特受看来,不依赖于主体的现实世界的独立性和自足性是超越一切而存在的,而实证主义和新实证主义根本不承认或没有承认过有一种不依赖于主体和意识的客观性的存在。把日常生活作为出发点保证了哈特曼有一种不随和时代潮流的精神的独立性。几乎有一个世纪之久唯心主义的认识论理论家们都把那些自然研究者讥笑为“幼稚的现实主义者”,这些自然研究者们不关心哲学在他们的研究中的“最新成就”,(这通常不是在他们的一般的内省中),而是坚信必须承认客观的,不依赖于意识而存在的现实,研究它们的对象,以便达到一种对自在之物的认识。哈特曼的意义首先在于理会了这种日常生活和科学的共同特性,而且他清楚地看到,“科学与单纯世界意识的自然现实主义是不同的”,在本体论中无非是寻找一种批判的继承,继续,意识的形成,可以在生活和科学的实践中不间断地自发地得以实现。这一观念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哈特曼并不满足于阐述日常生活和科学思想中自发地审问现实存在,而是为他的本体论的基础也考虑到了日常的有感情的、有意志的实际生活。这里对占统治地位的时代倾向的坚定反对似乎表现得更为明显,因为,比起要摧毁“幼稚的现实主义”思想来说人们的感情生活更有力地被新哲学所利用。哈特曼的贡献首先在于,他坚定地看到了这种基本特性也适合于任何人同那种依赖于自身的,完全独立于人的主观的现实冲突中的日常感情存在,而且注意所有主观对现实的这种“硬度”的反映如何在它们这种对现实的关系中表述出来。在表述思想和感情的个别反映,表述现实中纯主观行为的细微差别时,似乎从中只能得到附属的东西,而绝得不到现实本身的结果。哈特曼见解的开创性和取得的成果在于——与现象学派相反——他考察了人所生活于其中,但又完全独立于人而只依赖于自身存在的现实,在认识活动和情感行为中,人的日常生活的这种基本的、不可动摇的确定性是如何发挥作用的。如何只在适应性之初把握住这一现实自身是次要的,根据哈特曼的正确设想,在情感行为中,只有一种对任何生活来说是最具体,从思想上考察使最抽象的自在之物的根本能够显露出来。恰恰是这种使具体性和确定性超越于科学而达到哲学本体论的“直接意图”的方法,赋予这种有广泛普遍性的、通常是非常模糊的事件与认识以一种巨大的理论影响。正是在哈特曼对现象学的“有意图的”活动和事件的分析似乎最明显的地方,他与现象学的矛盾就越显著。这不仅含蓄地表现在分析人对现实活动的对立的倾向上,而且也表现在对现象学的方法,对它必然对现实的阻碍,对它对结果的错误引导的一系列批评上。这种现象学本体论变得越明显——这些事件必须产生于方法的偏斜上——越具体,哈特曼的反对就越激烈。他是这样谈论海德格尔的本体论的主要范畴“畏”的,他说“畏”恰恰是可以想象的最坏的引向真实和本源的带路人。
这样哲学回到了它自身巨大的古老传统,同时它也就能够把现代科学的成果与适当的批评结为一体。日常生活与科学的本体论的发展线路并不意味着强迫哲学从现在起所获取和所阐示的东西已经对科学做出了满意的解释。随着黑格尔体系的瓦解,任何一种“古典风格”的建构体系的设想都是合理的。任何哲学本体论都无权超然于科学之上而进行统治,无权把科学禁锢在一个思想体系的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上。对黑格尔体系的反抗从世界历史的意义上来说完全是正确的,尽管这种反抗——完全不奇怪——对黑格尔的一些深刻的预见和见解还有误解。科学的发展必定把这种类型的体系彻底抛弃。但是,另一方面,不应忘记,哲学的这种原则将从方法论上的水平的降低是由于科学从哲学的婢女的地位获得了解放,和由此哲学而变成科学的婢女而造成的:它只限于论证和明辩——经常是很成问题的——那些逻辑语言学,认识论和心理学科学的最终结果。哈特曼的方法从这种毫无成果的二律背反中指出了一条出路,一个新的第三个因素。日常生活的补偿一方面可以对科学进行批评,首先是对建立在现实基础上的本体论的观点的科学方法的批评,另一方面也为这种方法指出了新的道路,即在科学早已不能解释的事实中,基于生活中产生的健康的本体论问题的意义却能得到哲学的解释,这种解释绝不想抢在未来科学解决之前做出,但它如果能正确地为还未有新突破的处于黑暗中的科学带来新的光明,那么,它或许也能为研究指出各种较易通达的道路。哈特曼有时这样概括这种新的本体论方法:“范畴也是由现象的描述显露出来,而现象却不能彻底揭示自己的内容。”
这是哲学与科学的一个原则上的新关系。例如在哈特曼的从一个新的角度探讨生物问题的论文中就表现出他这种对科学的公正与开明的态度。众所周知:个体发育与种系发育的全部问题离精细科学的解释尚很远。然而这并没有阻碍哈特曼试图清楚地从本体论上来谈论这一非常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是在官方专业人士达尔文看来都已是过时的事实,也不能阻止哈特曼从头去观察这些重要事实。他看到,恰恰是由于达尔文的研究方法——尽管这些方法许多细节也已经过时——生命的基本事实和发展已不能由目的论的哲学来解释有机体的具有目的性的形成过程与再生产了。这涉及到现有的客观问题,但没有确定个体的获得与再生产的合目的性及生物的特性。目的论因素如此强烈地表现出来,以致从亚里士多德到活力论的富有影响的理论都认为必须承认它是生命的原则;这确实具有一种——直接的——最为昭著的明显性。因为物质和自然力量的全体如果面对环境发生一种独立的再生产过程的话——当然是不断地与环境相互作用,那么,无可置疑的是,它的成功或失败与适应环境的合目的性就具有同样的重要意义。但有机体存在中的这种合目的性有一个特性——它与社会存在的规律性的目的论的活动相反——它没有树立主体性,所以它的本体论的性质恰恰是无规律性。这一点千百年来被科学和哲学所忽视,但在绝对地否定目的的设置的同时,用有规律的目的论也就消除了现实的无规律性,并由此而遮蔽了生命的基本特性(生物学中的机械论)。哈特曼的特性是,一再从日常生活出发,从达尔文的培育者的实践观察出发——所谓实践的培育者就是在日常生活的水平上从实践上正确地控制生物的复制过程——而不是从科学上认识它的规律性。达尔文在生物的生存竞争和合目的的幸存中发现的原则,在自然中符合培育者的活动。这一因素“并不必按照任何目的来行事,或者追求什么目的,即不按照什么理性或预见,却必然会引起合目的的选择。”在这里我们不谈哈特曼谨慎小心的详细论述。唯一要指出的是,他是如何从实际上是以现实的日常生活为方向(即无意识的本体论)的考察出发,利用科学研究而获得决定性的本体论的结论的:“从无目的出发达到合目的的产生。”
另一方面需要补充的是,对科学的本体论的批判应用实例加以阐明。在这方面,哈特曼也显出极为严肃的谨慎。他清楚地看到,现代自然科学,由于它所使用的精密工具而追求普遍的数学化,则常常陷入危机,在这种危机中科学作为基础必然承认基本的、本体论的状况,而在生活和与之相应的哲学中这种状况却被损害和扭曲。但是他劝告哲学要在这些情况下格外小心。他的忍让绝不是建立在对哲学在本体论问题上的职权不信任的基础之上的,相反,而是建立在这样的信念之上的,即现实存在由于科学的发展将担任起从本体论上来认清哲学这一仲裁者的角色。为此,哈特曼这样谈论哲学家所担任的角色:“他的工作不急迫。专门科学已把它们的问题追寻到了某种最终的基本问题上,但它们不再用自己的方法继续加工这些问题,但到了时机成熟之时,总有一天这些问题反正要归于哲学。”另一方面,他又把这样产生的哲学任务描述为:“本体论根本涉及不到参与物理学的问题。只有物理学参与范畴学说的问题。”
从这些原则出发,哈特曼对于现代物理学的某些范畴问题采取了小心忍让的态度,但同时在本体论上又给予坚决的批判,这首先是指相对论理论,问题首先开始于四维时空的多样性上,物体、运动等等只能存在于空间,同时存在于时间之中,这是不言自明的。同样不言而喻的是,在科学的理解中时空的量的规定性首先要以而且必须要以统一的数学形式来概括才可能出现。正如我们已在其他地方指出的那样,根据哈特曼的正确理解,量的物质基础以数的关系表现出来时,就不再有量的性质了。所以时间和空间不能出现同类的四维坐标系统,因为在现实世界中空间的可逆性与时间的不可逆性具有不可消除的非同类性(我们以后将再谈到现实自身的非同类性与必然同类性方法的矛盾,以及对它的反映的普遍性问题)。哈特曼有理由反对人们指责现代物理学采用肤浅的方法为主观主义;物理学由以出发并试图加以科学地解释的现象确实具有客观的性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以一定的科学的客观的方法、经验、方式就能从现实自身得到直接的结果。在这里可以想到同时性问题。所有可以在测量时提出的问题,从物理学的角度上说都是客观的。甚至从原则上可以说,同时性的测量必定是行不通的。这就产生了对物理学来说极其重要的问题。但是哈特曼又不无道理的以哲学家的身份补充到:“但是这恰恰正是本体论最切近和最简单的东西,同时性和不同时性,正如其他现实情况一样,也是独立于所存的观察和论断的,是完全独立于可做论断的界限的,存在着一种现存的事物,人们不用在可说明的时间价值中规定它,就能很好地了解这一现存的事物。”在所谓的弯曲空间以及在空间的扩展中也出现了非常相似的问题。对于前一个问题(弯曲空间)哈特曼这样说:“相对时间类似于椭圆空间。从光学本身来看,空间维度弯曲是可能的,但却必须存在其他维度,在这些维度‘之内’,空间维度是弯曲的,但它们又不能重新有同一个曲率,这样就不能脱离开绝对空间,这就是说,它的维度既不是曲线,也不是直线,相反,维度倒有可能是曲线和直线的条件。”关于后一个问题(空间的扩展)他指出,收缩与扩展是在空间当中必然发生的过程,但是,他补充道:“扩展与收缩是否也适合于空间本身呢?如果是的话,空间本身就必然是一扩展之物。因为在这里谈到空间的扩展,就必须补充进这样的话:它必须是一个在空间‘之内’扩展之物。这是绝对的荒谬……哈特曼的批判性的说明阐发并解释了他的本体论的方法以及它们同生活、科学和哲学传统的关系。在这里我们本不打算超出只对他的方法进行单纯的描述,然而我们更不能只简略地提及他的本体论研究的范围。假如我们在下面选出几个问题,以便从特殊的成果等等中强调某些关节点,某些突出的要素和建议,以便从哈特曼的立场给予当代的思想以一普遍的观念,那么我们就只能这样做。给出他的全部观念的一幅图景,就必须疏远这一研究的性质。本体论最重要的方法论问题之一是,使所有的来自人试图从思想上把握世界的规定性都避开它(本体论)的范畴。因为本体论的中心问题恰恰就是把一切都从范畴的存在,范畴的结构等等中清除出去,凡是与认识客观相联系——尽管这种联系是松散——的事情,凡是那纯粹的,与任何反映完全无关的事情,都被自在之物的未受触动的本质所损害了。
属于此类的首先是否定范畴和它的本体化,即无。不言而喻,没有否定就不可能有认识。关于否定的本体作用,特别是在社会存在中,但不是在有机存在中的作用,我们将在以后详细讨论。在这里,我们之所以指出这种情况,是因为旧本体论时常——不总是——错误地认识这一事实,并把实际上的、认识论的、逻辑的等等否定不加批判地用到它们的研究上去。这一问题在古希腊哲学中就已出现过。巴门尼德的存在就是存在,非存在就是非存在的表述就已经包含了对这一问题的正确回答。而“赫拉克利特的一切皆‘流动’则完全意义不同,即只有存在者过渡到存在者,而没有产生于虚无或消失于虚无”,对转变来说这是必然的结论。但是柏拉图反驳巴门尼德的观点,并从另外的不同的存在中发现了相对的非存在。哈特曼摒弃了柏拉图的这一解决办法,因为“只要没有对‘一个’的规定,‘另外的’比起这个来就没有多少确实性”,哈特曼总结这一问题说:“这种在肯定之中的否定的依赖性完全反映了作为'存在的存在’的特性。”哈特曼在下面正确地指出,在德克利特“空洞的空间”那里,是不依赖于这种口头的规定的,在存在的意义上是作为多少有点肯定的意思,而不是作为否定来必须把握的。当然,在我们看来,哈特曼似乎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足够坚定地反对否定性的本体论的无关紧要性(正如我们将在本章的第二部中要指出的那样,这同他的观点的一定的局限性有关),但是,无论如何他毕竟在研究的其他方面对黑格尔逻辑的起始——从存在与无的矛盾中推导出生成——进行了正确的批评。
哈特曼思想的最优秀的方面同时也就是最糟糕的方面,自然本体论是他的研究中最有力、最有独创性和最合乎逻辑的部分。他那理智谨慎的特性在这里并不能阻碍他(或者说,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几乎没有阻碍地)用以表达和提高他的热情:任何主观的歪曲中都纯洁地保持有客观事实。在这里他想从本体论中严格地保持认识论和逻辑的所有范畴及观点的纯洁,这一尝试颇富有成效。我们已在其他地方说明过他对空间和时间做的本体论的研究,在那里,这种倾向以论战性的姿态表现出来。分析本身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它净化并拯救了旧的、来源于对自然存在无偏见性的,指向现实的想象与观念,它在当代具有特殊的认识价值,因为它不断地使空间和时间在其本体论上未受触动的情况下上升到意识之中,在所有的歪曲中保持空间和时间的纯洁性,这些歪曲把任何必然产生的与神人同形论一样的观点带入了进去。哈特曼对现代时空观的连续论战产生出一种对流行的观念很有意思和很有教益的回转。哈特曼把空间视为依赖于自身的(脱离大小和脱离度量的)东西。当人们在实际上谈到它时,尽管都说它是无限的,“严格来说空间既不是有限的,也不是无限的……因为,从另一方面来说,它是无限与有限的维度条件:质量、力场和辐射连续性的分布等等。”从这一点出发,哈特曼反对现今占统治地位的观点,这种观点再宣称;它们在数学的抽象纯净中把世界远远甩在了想象之后。哈特曼与这种论点相反:“空间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是否存在空洞的空间,它的维度是什么样的形状(直线还是曲线),是否有最小的空间统一性,仅仅讨论这些问题,就完全表明已经确信空间是按照对有形体的东西的直观模式想象出来的了。这恰恰回复到了感性直观,这种感性直观是悄然出现的。”在所有的不同类性中,作为与可逆的空间相对的不可逆的时间来说,它与空间共同具有“无量性”(GroBenlosigkeit)和“无度性”(MaBlosigktit)的特性。时空是可以测量的,这是我们认识世界的一个基础,而这种可测量性绝不是独立于空间性和时间性的,相反,空间性和时间性却决定测量的方式,决定测量的客观特性。但是,空间和时间都不给出一定的尺度,它们必须与经验尺度联系起来,从空间的扩张性与时间的流动性来观察,它们肯定是任意而偶然的。
当然,在这里我们对哈特曼自然存在本体论的观点只能粗略地提及而不可能进行复述。仅指出一个重要的方面,即这种本体论的全新之处是适合于从方法到内容阐明综合的——哈特曼称之为自然的接合点——本体。哈特受如此来构造他的自然哲学,以至使他从对空间和时间的分析出发,从而转向对“生成”和“固定”进行范畴的研究。我们已经谈到,哈特曼继续发展了巴门尼德,主要是赫拉克利特的天才思想,并使“生成”这一概念摆脱了在黑格尔那里首先应取决于对过程与状态,生成与固定的正确认识。哈特曼这样描述正在产生的辩证法:“它不是一个的产生和另一个的消失;这似乎是存在者的单纯的变动,既不能说是由这一个,也不能说是由另一个而带来‘变化’。相反,变化是状况自身有某些改变,同时本身又保持一致,即固定。如果想要摒弃这种固定的东西,那本身也就发生了改变,这样就不再能谈得上过程的统一,过程不再是变化。因为凡是’变化的,就什么都不再是了。”
对范畴的这种看法导致了对实体范畴的修改。实体范畴在科学和哲学发展的初期处于理论探索的中心位置,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随着对自然过程认识的日益具体化,其思想的基础也就日益动摇了。哈特曼汲取了自然科学深化发展的全部成果,然而他最大的特点却是与其同时代人走向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这些人认为,实体概念在自然科学上的动摇也有可能把现象的现实原因从哲学中排除出去,而代之以数学功能概念的实证解释;新康德主义的马堡学派也出现了这样的转折,他们强调从思想上消除客观现实与理性整理和创造事物的万能能力的对立,柯亨即把微积分看做是作为存在的制造者的思想意义的解答。同一时期的哲学发展也在这一方向上从对旧实体概念的合理的批判中,得出了激进的结论:任何对自然现象的本体论的考察都应以逻辑认识论的深思熟虑来代替,从经验中获得的数学形式使得专门的物理学的解释成为多余,这是自然科学实践的权力。与其同时代人一样获得了自然科学成果的哈特曼没有放弃基础的客观存在,对传统实体概念的批判性的考察并没有使他放弃实体的客观性,而只是放弃了它的绝对性,在这一基础上,他能够借助于因果、相互作用等范畴来解释生机勃勃、先后相续的自然过程。
但是,还必须把自然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原本意义上的构成物、物体、事态、情况不在这一考察之内,尽管它们恰恰是那些在自然的直接现实中发挥重要作用的东西。正如哈特曼在这里指明的那样,与生气勃勃的自然过程的连续性相反,范畴的非连续性是重要的。我们就是这样面对构成物这一问题的:“作为这样的构成物应理解为与过程是相反的。它消融于过程之中,但在自然的完满性与某种稳定性上却超过了过程。凡是有界限和形状的构成物,凡是突出了他物并从属于它的构成物,既不能在时间上也不能在空间上迅速地变成他物,并且在现实的普遍运动中也被证明为是紧密连结的链条。最后一个构成物则具有坚固性;而这种坚固性当然是有限度的,正如一切都以构成物为界限一样。但是,在过程的流动中坚固性足以把构成物从纯粹的状态下取消。”只是概括性地描述哈特曼的观点在这里也不可能是我们的任务,我们仅只从纯粹原则上来考虑本体论问题。他的全部构想在于,构成物的世界从本体论上占有那中心的位置,他称之为动力学的构造点,它们的此在和定在建立在一种内在的动力学的界限之上,建立在由于内在动力学的平衡所造成的稳定之上。这里不必详细研究哈特曼特点的最重要的细节部分,只需提及一点,哈特曼一方面研究从涡旋星云到行星的天文学世界,从动力学的构造点组合中得到新的动力学构造点,另一方面,他也把原子的内在世界作为同样的基本构造点来考察。对我们来说直接的和日常存在的自然构成的多样性(陆地、山脉等等)同样是自然动力学的构造点,但是它们不具有基本的独立性;不言而喻,它们的界限是经常变动的,处处都是过渡形态。构造点的动力学性质也表现在任何一个基本构造点的界限都是它的内在力量的功能,并且在空间范围内随处都有一个正在消失的过渡状态。在所有内在和外在因素及综合体的复杂性中——它们的共同作用决定了一个构造点的此在,定在、期限等等——任何一个构造点都以不可摒弃的方式保留一个别的特性。
哈特曼无机自然本体论所达到的顶峰显示出他在哲学研究上已经明显与其前辈的对立。本体论的一个重要的历史形态按其本质来说是神学的,尽管它不总是以这种现象方式出现,这却是最后的,也是最高的原则。任何一个存在者都把它的存在归结为这一原则。从哲学上理解存在的道路是由上到下,大多是以一种从高到低的演绎推论的形式。还有一种相反的类型,它从现实的不可再分解的各种要素出发,也就是从下向上从思想上构造现实的复杂的构成物。在哈特曼的研究方法中第三个因素的清晰感觉显而易见,尽管他还不具有对于新方法的完全清楚明了的意识图象。他的有些格言似乎更近似于原子论,即他非常重视从下到上的现实本体论的建构。其中所谈到的一个重要的真理必定适合于存在方式的几大类型:有机存在建立在无机自然存在之上;而社会存在则以前两者为必不可少的前提。但这只是本体论从一种存在形式过渡到另一种形式的方法,是一个综合性的问题,尽管有这种普遍正确的观点,哈特曼还是很少研究它。他有时这样说:“总而言之,产生的问题在一切领域都是最终的和最困难的问题。”这里他当然指的是具体科学问题,如行星的产生,在这类问题上他保持忍让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之所以避开本体论合理的和不可避免的起源问题的原因,我们将在以后论及。
哈特曼在本体论上真正的且富有开拓性的创新,他真正的第三个因素在于,他把复杂的构造点放在了本体论分析的中心。在这里起作用的相互关系及其平衡或平衡的打破、扬弃等等,在双重关系中出现了本体论的中心范围:一方面是那些不可避免要产生本体论思想的现实,另一方面是进行分析,追溯基本概念,考察它们的相互关系的最终结果也必然达到了终点,因此,本体论的方法来自非概念性,只有作为刺激认识现实的现实才能达到对它最尽可能合适的本体论上的把握。对物质原素、关系、单一过程的研究是达到这一目的的单纯手段:所以原素也不是“建构”整体本体论的基础,相反它们是借助于概念由综合的分析而得,从而通过认识这种相互作用达到对本原现实的活力和结构的理解。当然,谈到概念(抽象的隔绝)的时候,绝不应怀疑原素的存在特性;在这里,概念只能理解为是凭借这种在其直接复杂性中保留非概念性的全部过程来反映现实的一种形式。1859年马克思在论及社会存在时第一次阐述了这两条把握现实的相互补充的途径。这种在方法上的哲学性的开创没有在社会科学中继续实行,更谈不上把这种方法在一般本体论中普遍化并应用于自然了。哈特曼也肯定认识不到这一点。使人稍感兴趣且较为重要的是,他试图以严肃的态度创立一种自然本体论,他曾多次——尽管不总是有明确意识的——接近于这种自然本体论。我们还不能说,在哈特曼的本体论中这种方法从体系上是合乎逻辑的。但是,这种方法自马克思以来首次在一条新的途径上克服了迄今为止本体论上不可避免的矛盾。如果我们硬要否定他本人的尝试是完全有意识的,那么,无庸置疑,正如这里所展现的那样,是他的哲学本能,他明确而有意地对其同时代人错误倾向的拒斥促使他走向了这一方向。他许多详细的说明都表明,他明确地看到了这种方法的个别因素、个别关系以及必然的结果。我只引证一段最有代表性的话,“范畴在其重量上相互联系,但却不总是那么相互独立。因为独立相对于联系来说是次要的且常常只存在于后来的概念构造之中。”在这里可以明显地看出,哈特曼是如何重视范的相互紧密联系,并把它作为本体论的基础和决定性因素的,他是如何在独立的、抽象的、已被定义的范畴上来认识本体论问题的。这种详细的考察,在哈特曼的著作中随处可见,它对其本体论的总体结构是一很好的补充,我们有理由把这种细致的考察看作是一种在其方法中应予以接受的达到第三个因素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