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都塞 | 善意的国际(下)——战争与无产阶级
善意的国际
选自《黑格尔的幽灵——政治哲学论文集[Ⅰ]》
原著:[法]路易·阿尔都塞;
翻译:唐正东 吴静;
出版社:南京大学出版社
艾莱因①喜欢指出,战争是翻译成事实的神话。战争和对战争的恐惧同时降生,如同罪恶和对罪恶的恐惧一起到来一样。这种灾难中的共生是一种群体现象,由此,人们总是因为另外一种恐惧而结束对原来一个对象的害怕。没有人能解释为什么大家都害怕不存在的东西。因而这被误解成毫无理由的恐慌。从1000年的大恐慌到1789年的夏天,从19世纪由广播节目触发的原子恐慌而引起的证券市场的崩溃到现在大范围地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被混乱的和不加思考的行为——如一期《基督教见证》杂志②,预言战争将在两周之内爆发一一所造成的恐慌,历史都不缺乏例证。这种预言中的平等纯粹是一种语言的发明。让我们回顾一下,我们可以在《人的希望》一一这可能是我们时代最令人忧伤③的书——的阐述中发现对这种预言的期盼:它还可能谈到“在死亡之外的兄弟般的平等”吗?恐惧不是故土,也不是勇气(我们从法西斯主义者那里看到这一点,他们试图通过谈论自己的勇气而为自已开脱);甚至,人类的条件也不是人类的家乡。只有当人类站在上帝面前时,这才可能成为他的故土。因为我们是基督徒,所以我们把这种条件称作原罪。对于不是基督徒的人和不想回到上帝之城的基督徒而言,人的故土不是人类境况意义上的无产阶级,而直接是领导全人类迈向自己解放的无产阶级。这个无产阶级有着真实的内容。马克思在1844年谈及法国社会主义者时写道:”对于他们来说,人类的兄弟般的情感不是一条空洞的短语而是一个事实。”④对我们而言,兄弟般的情感不再是在恐惧或言说中被发现,它只可能在事实中被发现。
我们在这里可以说,“人类境况意义上的无产阶级”(在目前形式下,它根源于恐惧)不仅不对工人无产阶级的现实表示怀疑,而且还借助分析试图把它变成抽象的事物,例如,在话语和意图之外不具有真实性的东西。恐惧的无产阶级是一个神话,一个存在着的神话,尤其重要的是,是基督徒使它变成了这样。因为,作为基督徒,我们相信人类的条件;换句话说,我们相信所有人在上帝和他的审判面前的平等。但是我们不愿意看见上帝的审判就在我们的眼前被偷走;我们也不愿意看见非基督徒,偶尔也包括基督徒亵渎地将原子弹当作上帝的意志,把死亡面前的平等当作了上帝面前的平等(有必要指出这一点,因为波苏艾特和其他的一些传教士还没有超出这一点),把集中营的严刑拷问当成了最后的审判。可是,基督徒是最容易被这些由语词的混淆造成的威胁所伤害的。当人们对他们谈起人类在其不幸的处境中的平等时,他们就把这种心理上的事实当作了宗教的事实,当惊慌失措的人们宣布时间的末日和地球的毁灭就在眼前的时候,他们就听见圣约翰和《启示录》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一个人只要像孩子一样保持着对宗教的疑问,就可以进天国。难以想像,在基督徒的圈子里,一种“原子弹的神学”已经被写出并发表。我们还没有从丘吉尔和杜鲁门的演讲中挣脱出来,而他们正是“基督教文化的代表!无论何时,加布列·马赛尔⑤怀疑政治正在变成宗教时,他立刻会进人一种预言式的恍惚状态:
……战争,只要发生就会变成一种双向的犯罪。但双向罪行的矛盾的观念需要进一步研究。看上去,它和罪恶本身似乎无法区别。这就提醒我们需要将注意力转移到宗教方面……当罪恶和它所受的惩罚刚好相符,似乎表达了上帝的愤怒的时候.我们难道不是在向着历史中的这一时刻前进吗?⑥
加布列·马赛尔是一个为自己的错觉寻找理由的受骗者,而他的聪明足以发现真正的原因。莫里亚克⑦对他来说,是一个天真的人,这种天真既令人不安,但又能使人消除疑虑。就他而言,天真是精神的一种慢性状态;他带着改宗的狂热忏悔了他对圣凯斯特勒的信仰,并发现了莫斯科审判中的激情,同时以人们分切苹果的方式把人分成了好的和坏的。⑧我们不会被这些小说家制造预言的才华⑨所动摇,也不会被基督徒和类似的非基督徒已经团结在一个共同的主题之下的事实所动摇。尽管加缪和莫里亚克已经在这种合奏中高歌,⑩我们却清楚地知道,同样的话语对他们来说并不意味着同样的东西。如果他们是真诚的(我相信是这样),他们就是在欺骗自己,并且也是在欺骗我们。这个虚假的世界末日充满着自我命名的假基督和伪称基督再临的假先知。但耶稣基督巳经教导我们必须警惕假先知,当他们出现的时候,未日也就近了。矛盾很明白:对于每个基督徒来说已临近的末日并不是假先知的历史尽头。
莫里亚克漫画像
注释
①哲学家艾米利·奥古斯特·查利尔(1868年~1951年)的笔名——英文版注。
②《基督教见证》,1946年2月3日。被提及的是一个两篇的组文中的第二篇。这一组文题为“法兰西将要走向何方?”,署名为《基督教见证》杂志社。在这篇文章中,副标题为战争已在我们的门槛之外。例如,人们可以发现如下文字:”事实上,战争已在我们的门槛之外;如果未来的几个月没有奇迹发生,法国又将经历战争的恐怖和被占领。”
③第一稿中为:“绝望”。
④卡尔·马克思,《哲学文集》,Vol.V1,巴黎AlfredCastes出版社1937年版,第64页。
⑤加布列·马赛尔(l889年~1973年),法国哲学家,文艺评论家——译者注。
⑥加布列·马赛尔,《唯一的手段:恩典》,《权利》杂志第三期,1946年11/12月号。
⑦弗朗索瓦·莫里亚克(1885年~1970年).法国作家,其著名作品《黛丽丝德克罗》(1927年)对资产阶级人物生活中的诱惑、罪恶和赎罪进行了心理上的研究。他获得1952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一一译者注。
⑧举例来看,《被背叛的使命》,1946年12月3日《费加罗报》的一篇社论中,莫里亚克最后引用了凯斯特勒:“关于人类道德有两个观点,它们是分置的两极。一个是基督徒式的人本主义:它认为个体是神圣的,数学法则不能应用于人类个体……另一个则从一个基本原则出发,即认为集体目标总可以将手段合法化,不仅允许、实际上是要求个体从属于集体并为其牺牲,而集体却把个体当作一只实验用的豚鼠或献祭的羊羔。”
⑨第一稿中为:“既不会被这些伟大的名字,也不会被他们的才华…...”
⑩1944年10月,加缪和莫里亚克参加了一场关于在法国解放之后发起的清洗运动的激烈争论。
因而,这个抗议的“国际“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宗教意义;但它是一个历史结果,一个不能解释自已为什么存在,只能作为神话而出现的历史结果。这样,我们面对的就是一个缺乏内在必然性的真实现象:意识形态。这是一种观念倾向,如果没有在它的表现形式中抓住它的内容,就不可能历史地理解它。我们已经指出,这种意识形态并没有对历史差别产生真正的疑问,因为它的内容根本上是虚构的。这样,我们就需要让这种意识形态面对它出现在其中的历史,并在真正的历史中说明这一虚构的原因。①
借助解说,让我们首先来关注一下由战争引起的不安。从战争到和平的转型不是没有风险的。战争以战争为能源;和平起初是“空“,然后是面对“空”时的眩晕。对那些将战争当作故土的人来说,进人和平就仿佛进人沙漠:德国的青年人不知道他们的手可以用来干什么,他们不再有任何未来,因为和平——一块未知地带——已经建立。即使是在胜利者中,又有多少人在这种和平中根本没有发现他们希望在战争中达到的东西?原因在于和平时期他们有的徒劳地宣扬以勇气和道德为理由的战争,有的则否认他们所接受的战争的结果。
能够接受集中营的人(我指的是法西斯),和能够接受汉堡死亡人数达到300,000这一事实的人(我指的是盟军);与成千上万的死亡以及被奴役的人们毫无关系的人,和不愿意变成“凶手”来阻止将要继续遭受屠杀的人;假定自己因对自己、亲人和敌人的死亡负有责任而使得生命又有了意义的人;以及那些在相反的意义上(因为一方的被奴役就是另一方的被解放)对双方的惨重死亡都负有责任的人一既然和平已经以一种奇特的哀悼形式再度来临,所有的这些人又混成了一群。加缪喊道,我们都是凶手!我认为“欧洲“可以在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基础上找到和解。第一个倾听这种要求的人无疑是借助加缪的帮助但却违反了他的原初意图,使人们不再为和解而讨价还价。他们会说,我们的罪行使我们完全平等,我们因为杀戮而变得平等一一看,我们巳经被罪行所宽恕,被它变得毫无区别并在它之中达成了和解!面对这种畸形而毫无羞耻感是不可能的。并且,当一个人知道他将在德国看见的反响,也知道德国的教会以一种颠倒的宗教,非法盗用了这种世俗解脱时,人们就会真正开始怀疑,言语和行为是否还具有什么意义一一在人们的眼中,为奴役而进行的杀戮与为解放而进行的杀戮是否是一回事,人们最终是否将被解释为和狗没什么两样的生与死,而不是他作为一个人而活着和死去。没有死者可以战胜使他死去的理由;我们的理性判断我们的死亡,在团结于死亡的堕落下的尸体中做出区分。但这个死亡的团结是一种堕落,这种堕落使得侵犯它的一切只能在人类的思想中进行。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从这种羞耻感中解放出来:我们不是狗,那些从法西斯手中为我们所有人夺取自由的人都不是狗——我们从不问这自由的代价,也不再记得,有人为废除这自由而死,有人为保卫它而亡。谁是这混乱的受益者?显然,是那些为保卫奴隶制而战死的人,那些让他们的出生地以他们为荣的人,还有在某些国家里,那些想用宽恕为下次战争买到苦力的人……
奥斯维辛集中营二号营区(比克瑙)正门
在混乱的神话背后隐藏真实原因和表达事实的同样愿望都与对战争结束的上述反应有关。我们明白,战争并不是从宣战时开始;但我们还没有意识到,它也不是以停战协议而告终和平被认为从根本上与战争不同;他们说,在战争中,死亡是人为造成的,而在和平时期(加缪谈到废除资金处罚!②)它却是自然发生的。人们认为,支配这两种条件的法则与通过改变规则或大喊一声”停!”来让人们像孩子停止游戏一样停止战争是根本不同的。今天,人们常常会遇到那些怀着最良好的意愿的人,他们认为战争已经结束,应该把规则、军队和方法等等都扔到一边——这种和平不是真正的和平,因为在它之中,战争不仅正被酝酿,而且即将被上演,也因为它没有废除集中营,鼓励了社会对抗,更因为尽管人们已经赢得了安宁生活的权利,但斗争仍在继续。他们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与这种在和平中继续的战争的丑闻相抗争:这就是抗议,良知的呼喊——我们已经恢复了我们善意的国际,它是这样一些人的发明,即放弃了试图通过行动并在行动中达到和平之努力的人,希望通过大声疾呼,立刻得到他们还没有耐心征服之物:真诚(误入政治歧途的高尚的宗教本质),愤慨,不耐烦的人,以及为复杂的困扰(不是被困扰)所苦的人。当然,所有这些善良的意图在这条短语中是无效的和难解的。“凡是说主啊,主啊的人,不是每个……”③)当仅仅只是向上帝祈求的时候,我们遵从的其实不是自己祈求的上帝,而是另一个我们没有祈求的他者。当我们看到凯斯特勒在他对“欧洲左派”的训诫中把当权的英国工党作为例子和典范,或是马尔罗在关千西方集团的主题中制造的浅显的神话(必须从美国和苏联手中拯救出世界的自由),再或是莫里亚克对里昂·布莱姆④关于在一切思想健全的人中实行信任投票的拓展的时候,⑤我们有权利发问,这些孤注一掷的人们是否是在培育一种秘密的希望,并为一个他们不向之祈求的理想或主人服务:即没有阶级斗争的“西方“社会主义理想,换句话说,也就是统一在一种口头的、道德化的社会主义中的欧洲理想。不考虑形式上的让步,这种社会主义通过消除社会对抗,在事实层面维护了资本主义的基本阵地。至于那个不向之祈求的主入,有充分的理由可以认为是我们现在在英国⑥看到的资本主义本质,它以将社会主义纳入政府作为保证在经济中不实行社会主义原则的最好办法,并希望通过拓展这种保护体系来抵御欧洲其他国家的共产主义运动。现在,我们或许有机会来看一下这个正在研究中的现象的客观意义和这种对战争的歇斯底里以及由美国的新闻报道和比基尼⑦培育起来的、跨越了太平洋的原子弹神经衰弱症的内涵。他们想把这个旧世界 的人们同他们生存的现实以及他们日常的政治和社会斗争割裂开来,而让恐惧的神话把他们紧紧攫住。
注释
①让我们坦率地承认这项计划是危险的,我们没法在短短的几页里成功实现它。如果我们还认为没有必要注意——即使不是关心-这一已经广泛有效地激起反响的观念的倾向,那么缺乏信息,缺乏公正,将成为阻止我们发表这些评论的正当理由。另一方面,人们对心理或政治原因一一尽管它们并不明确的抗议的减少,将必然冒犯所有自尊者的敏感。这再清楚不过了。冒险的抗议可能遭到阻止,但假定这种冒险已经被避免了却是荒谬的。现在,已经证明我们所有人都误解了自己的意图,以及其意义和重要性。这世界到处都是多多少少与历史合谋的算命先生。在抗议者的反应中有健康的东西.我们需要抗议者,但人也应当允许对那些要成为他们得体的言谈的东西给予关注。或者,关注他们是否对此要求得过于纯粹,或者他们是不是也该让那些局外人要求他们清楚地标注出从内部很难察觉的危险的愿望。
②当然,是暂时地作为一种治疗措施。
③《马太福音》7章21节:“凡是对我喊主啊,主啊的人,不是都能进天国;只有那些遵照天父旨意行事的,才能进去。”(阿尔都塞死后,在他的图书馆里发现的Segond版的《圣经》复本,奇怪的是,书中还夹有一张安德鲁·纪德的照片。)
④里昂·布莱姆1916年12月17日被选举为政府首脑。1946年12月19日,莫里亚克在《费加罗报》的社论(《共产主义者的矛盾》)中写道:"像里昂·布莱姆那样的社会主义者之所以被(国民)大会和国家不带猜疑地接受,并不是因为他表现出一种温和主义态度,而是他赋予‘共和国’或‘民主’等语词的意义这正是我们也赋予这些语词的。他的政府行为的动机将很容易辨
别。我们明白他可能被误导,但他不可能误导我们。”
⑤此处被改动了一段文字:”或是加缪为今后用途考虑,对德意志意识的辩解式迎合。”
⑥1945年7月5日,工党赢得了议会选举。
⑦被公开的美国第一次原子弹试验于1946年7月1日在比基尼岛进行,并特别邀请了全世界的记者出席。
当下的这种思考并不是把基督徒作为基督徒来看待的,它希望达及的是基督徒作为人的层面。我们在这里揭露的大量的活动(是否是有意识的并不重要)倾向于给人们这样一种感觉,即他们不可能与他们的命运相和解,不可能成功地控制技术,而必将被他们自己的发明所毁灭,劳动不但不能解放他们,反而是在奴役和杀害他们。这就是魔法师学徒的话题幼稚正在侵人整个世界,但却被政治的悲观主义(人们远未达到成熟,不能依靠人来拯救人)所掩盖。在这种悲观主义中,所有高贵的灵魂都被赋予了宗教模式的诠释。不幸的是,人依然向其他人鼓吹这种道德,并激发它或是允许别人宣传它。可惜,这些善良的使徒恰恰怀着极大的兴趣要在世界末日之前,在人类自身以及其命运中动摇人的自信,特别是要打击那些已经在我们的阵营中致力于将人性与历史相调和的人——即那些认为技术不是奴役人而是解放人,人类劳动不是摧毁技术而是将其解放的人。①如果已经发现了原子能的人类,却不能发现一种为人的利益而利用它的途径,这将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然而,这种原子的误用并不是什么新东西:炸弹只不过是人类劳动的一个产品,人类在它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面前战栗。这样的世界是无产阶级状况的一个夸张写照,这种状况就是人被他自己的劳动所奴役。这就是所谓的世界。人们看见,一个“无产阶级”包含着另一个,他们也才明白人可以在哪里寻找到解脱:人与其命运和解的道路本来就是占有他的劳动产品、他的全部创造物以及作为其创造物的历史的道路。这种和解要求以解放工人无产阶级,实现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转变为先决条件。它认为,通过这种行动,不但可以消除无产阶级,而且可以消除一切人类矛盾,并将其从一直困扰它的天启式惊恐中释放出来。黑格尔说,命运,是人将自己视为敌人的意识。②我们寻找着人类条件的到来以及命运的结束。但是我们知道这种努力的代价和它需要的洞察力。只有在斗争中才可能找到解决方案,然而,我们并不幼稚,不会相信战争已远离了和平;相反,我们…...③
在这些战斗中,我们也将同试图对我们隐藏真理的神话相抗争:我们渴望真理,我们热爱它就像热爱面包一样。在这次战斗中,我们没有拒绝善意,但我们需要善意的和愿意听愿意看的同志。聋子和瞎子是不可能领导人类友好地对待他们的命运的。
《黑格尔早期神学著作》,《基督教精神及其命运》收入其中
注释
①此处被改动了一段文字:“(马克思主义者和他们的基督徒以及非基督徒同盟)”。
②G•W•F•黑格尔,《基督教精神及其命运》,雅克·马丁翻译,巴黎Vrin出版社1948年版,第53页。
③打印稿(在阿尔都塞的论文中发现的)最后一页部分被撕去。
(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