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兵 | 瓦内格姆:活着与苟生的批判辩证法
内容提要:瓦内格姆的苟生概念,其实是对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和字母主义等先锋艺术思潮所致力否定的那种麻木现实生活的概括和抽象,也是对列斐伏尔对资产阶级平庸的日常生活的诗化改写。苟生作为生存的异化状态,它的未被异化的价值悬设是人的真实生命的诗意涌动——“活着”。从苟生到活着,这就是瓦内格姆“日常生活革命”的目标。1968年的五月风暴革命,瓦内格姆和情境主义国际的那些看起来不切实际的艺术革命和新型激进思想,真的变成了现实,将他们钟爱的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十一条“改变世界”,推向了资产阶级社会中的日常生活革命。虽然,这场“蔷薇花式的革命”注定会失败,但它真的改变了当代西方社会历史和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思想史。
关键词:瓦内格姆;情境主义国际;苟生;红色五月风暴
法国情境主义国际①是20世纪中后期欧洲非常重要的一波先锋艺术思潮,不同于通常的前卫艺术实践,它最显著的特点是决不妥协的马克思主义左翼激进质性。他们一方面承袭了前者那种以先锋派艺术的方式反抗或改造异化了的西方社会现实的传统,另一方面也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根本立场,进而提出新的革命理念。在这一先锋革命艺术运动中,有一位典型的诗人革命家——瓦内格姆(Raoul Vaneigem)②。他之所以史上留名,因为他写下了在巴黎红色五月风暴③中遭左翼学生热捧的《日常的生活革命》④一书,提出了革命的浪漫主义观念。在这里,我们来看一下瓦内格姆这一思想的历史形成过程。
一
1956年,学文学评论的瓦内格姆从布鲁塞尔自由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比利时的一个小城市尼伟勒(Nevele)的当地学校教书。1960年前后,由于瓦内格姆自己感到在比利时没有发展前途,因此选择前往法国巴黎。也是在这时,他读到列斐伏尔的《总和与剩余》⑤和《日常生活批判》等书。虽然他并不懂马克思主义,但他却为列斐伏尔著作中的革命浪漫主义所深深打动,并产生强烈共鸣。于是,他提笔写信给列斐伏尔,并附上了自己关于诗意的零碎思考(题为《诗意断片》,Fragments pour une poétique),像学生一样恭恭敬敬地向列斐伏尔征求意见。虽然这篇小文不长,但列斐伏尔直觉到瓦内格姆的才气和激情,便很快将他引荐给了此时还是自己朋友的德波。1961年年初,瓦内格姆与德波见面,不久,他就成为情境主义国际中的一员。一直到1970年退出,瓦内格姆与情境主义国际的同志“姻缘”维持了整整九年。
瓦内格姆说,“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在于改变世界’,这句话是情境主义国际的核心动力之一,也是最引人非议的元素之一。今天,仍是马克思中最关键的话语之一”。⑨这是对的。瓦内格姆意识不到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之间的异质性,所以他会很轻意地从前者同质性地滑动到后者。从1953年的字母主义国际开始,德波就将马克思的这一重要表述,视作自己先锋艺术实践“超越艺术”,走向改变资产阶级现实世界的革命口号。在瓦内格姆看来,在告别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运动的纯粹艺术造反走向现实的工人运动这一认识上,他与德波是完全一致的。他说,“我认为,情境主义国际根本的不同之处在于,它吸收了艺术运动,从中接受了激进性,并且意识到了需要把这种激进性更向前推进”。⑩但是,从理论构式深层,他并没有意识到德波这种从先锋艺术的“向前推进”的理论基础不是非历史的抽象人本主义,而是从现实出发的历史唯物主义。
其次,在瓦内格姆看来,情境主义不同于所有过去的工人运动,它并不是直接从政治上对抗资产阶级,而是从前卫的艺术反叛实践中吸取了艺术方式的激进,并将这种革命的先锋性对象化到对资产阶级日常生活的现实改造上。这当然就是革命浪漫主义的诗意情境建构。显然,瓦内格姆并不隐瞒自己对列斐伏尔《走向革命的浪漫主义》(Vers un romantisme revolutionnaire)一书的肯定。他说,“我并不拒绝‘革命的浪漫主义’这一概念,虽然有历史性的争议。这曾经是‘时代精神’。这种精神指向了当时工人运动中自发的诗意性,他们支持节日性,在街道上滋生”。⑪说革命的浪漫主义是“时代精神”,这有些说大了。但在后来的“红色五月风暴”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到这种新型的诗意。
1961年,瓦内格姆在《情境主义国际》第6期上发表《对都市主义不利的评论》⑫一文。在这篇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瓦内格姆的这种诗意批判话语在走向现实日常生活改造后的一些真实想法。在他看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发生的奴役,并非马克思恩格斯原来关注的雇佣制度中的经济盘剥和政治压迫,而是发生于日常生活细节中的异化。比如资产阶级城市现代化建设中出现的都市主义观念,实际上是一场将“纳粹集中营转化成低收入的住宅建设”的噩梦,因为在这里,是在“将马基雅维里主义与强化的混凝土结合在一起,都市主义的道德心十分清楚。我们正在接近文雅治安的统治。有尊严的奴役”。⑬在瓦内格姆诗性话语的背后,这是指认每天生成人们生活氛围的建筑物、广场和道路等物性设施,发挥着过去封建君主的可见暴力的作用,只是这个统治不再血腥,而是文雅治安的。这个认识是深刻的。“马基雅维里主义”是指资产阶级的统治,“强化的混凝土”是都市主义中对象化到建筑设施中的空间句法。他的一句“文雅治安的统治”是说到了点子上的。也就是说,都市主义主张的城市“栖居”改造和“幸福”规划,实质上是帮助资产阶级的景观意识形态进一步控制日常生活,只是让这种治安统治成为美好生活中的“有尊严的奴役”,这是一种隐藏得很深的隐性奥斯维辛。它的结果必然是“唾手可得的异化: 都市主义使异化切实可行”。⑭他说,资产阶级用以欺骗老百姓的“景观的主要吸引力是对幸福的规划”,而就像无脑的消费等于幸福生活,“你用喝可口可乐的必然性取代了喝水的必然性”一样,“栖居乃是都市主义的‘喝可口可乐’”。⑮这里的景观(Spectacle)概念,是德波用来揭示今天资产阶级世界日常生活隐性奴役本质的决定性批判范式。面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新情况,德波将景观视作现代资产阶级日常生活交往中取代商品和金钱关系的隐性上帝,因为,它以虚幻的中介影像关系和“伪交往”场境取代了原先马克思已经揭露的事物化颠倒了的主体际的真实关系。这个用来指认整个当代资产阶级消费社会本质的spectacle(景观) 概念,缘起于布莱希特的戏剧中的那个亚里士多德式的旧戏剧中spielt(演出),而这里的spectateur(观众),正是采取了传统戏剧中那个采取了不干涉态度的景观旁观者(Zuschauer),这个演出/景观的旁观者,通过被动地认同于表演中的英雄,而同质于演出 /景观。德波的精妙之处在于,他将那个处于被动地位无思的剧场观众,隐喻式地挪移到今天资产阶级世界的日常生活中来,spectateur正是入序于被资产阶级景观制造的虚假欲望、被动式地沉迷于疯狂购买的消费者。我以为,德波的景观拜物教是对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论构式的推进,并且具有深刻的批判认识论意蕴。能感觉得到,瓦内格姆的分析总是隔着诗性的隐喻特征。可口可乐化的消费异化批判,是从弗罗姆开始的证伪。“因为广告上有漂亮的青年男女在喝可口可乐的照片,我们也就喝上一瓶,我们是在喝那幅照片。我们是在喝‘停一下,提提精神’的广告标语。我们在喝美国的习惯,我们所喝的东西不取决于我们的口味,当广告竞相杜撰出‘健康’肥皂和能治牙病之类的东西,并且支配着物品的消费时,这些情形就愈趋严重。” ⑯依弗罗姆的看法,我们似乎在消费,但却是在虚假的幻想中消费; 我们似乎在自主选择消费品,但其实我们是在被支配和被操纵的情况下进行选择。瓦内格姆将这种话语分析挪移到对资产阶级都市主义的批判中来了。这种隐喻是说,都市主义鼓吹的幸福栖居,就如同消费异化中可口可乐般的幻象一般。
在瓦内格姆看来,资产阶级的都市主义正在“将私人生活工业化: ‘把你的生活变成一桩生意’——这将会是一句新口号。建议每个人将其至关重要的栖身场所像个小型工厂一样组织,像微型企业一样加以管理,有其替代的机器、假想的产品和诸如墙壁、家具一类的资产。” ⑰人的日常生活被无形地转换成“一桩生意”,都市主义按照资本的构序逻辑将所有生活中的居室、街道和活动建筑都塑形成走向金钱的通道,这些关系到人的生命活动和空间存在的建筑被像工厂一样管理起来,资产阶级的权力则像毛细血管般渗透和赋型于日常生活细节中。
当然,瓦内格姆的这些初步的想法,最后都集中体现在自己1967年出版的《日常生活的革命》之中。这也是我们下面主要讨论的对象。后来,在谈到这本书的主旨时,瓦内格姆说,此书“坚持分析了个人的解放,反对个人主义,反对异化的个体,呼吁所有的反抗行动应该发生在日常生活的领域中”。⑱ 这也就是说,瓦内格姆在《日常生活的革命》一书中,力图用革命的诗意反对异化,在日常生活中真正实现马克思所说的个人的全面解放。当然,这只是瓦内格姆的主观构境意向。他自己说,德波在读完他的《日常生活的革命》手稿之后,1965 年3月8日写信给他说,这本书“比‘平庸’(banalite)要好”,德波觉得,书中讨论了“从极端的主体到不再安详的理论,里面有尼采,有傅里叶,有哲学的遗产。” ⑲德波显然不赞同瓦内格姆唯心主义的“极端的主体”,但他肯定瓦内格姆通过尼采和空想共产主义的嫁接而造成资产阶级平庸日常生活的“不再安详”的努力。这对于刻薄的德波来说,已经算是一个不错的评价了。这里德波提到的“平庸”,指的就是瓦内格姆于1962年完成的《平庸的基根》(Banalites de Base)⑳一文。依我的判断,这篇在《情境主义国际》杂志上连载的长文应该是《日常生活的革命》的研究大纲。这里,我们来看一下瓦内格姆在这一文本中的构境意向。
二
在《平庸的基根》中,我们可以看到瓦内格姆后来在《日常生活的革命》中使用的那个原创性的哲学关键词——苟生(survie),以及这个概念的延伸,苟生者(survivant)和正发生的“苟生着”(动词,survivre)。仔细去想,瓦内格姆这里发明的苟生概念,其实是对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和字母主义等先锋艺术思潮所致力否定的那种麻木现实生活的概括和抽象,也是对列斐伏尔对资产阶级平庸的日常生活的诗化改写。转换为海德格尔的话语,苟生即是此在去在世后的沉沦,而苟生者则是那个无脸的常人。有所不同的是,苟生作为生存的异化状态,它的未被异化的价值悬设是人的真实生命的诗意涌动——“活着”(vivre)。这便是诗人自己的发明了。这个活着,接近尼采“酒神精神”中的生命原欲,当然,也是情境主义国际那个革命的情境建构。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应该像人一样活着的人异化为景观控制下的平庸的苟生者,于是,活着与苟生的辩证法,就是下面《日常生活的革命》一书中具有批判张力的人本学辩证法逻辑构境的主线了。
首先,是反对作为本真生活异化的苟生。在瓦内格姆看来,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讨论了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劳动异化问题,由此断言了工人阶级在经济生活中绝对贫困化,这只是一个“历史性的真理”。青年马克思的人本主义异化史观,与后来马克思在经济学研究中使用的科学异化概念的异质性,瓦内格姆并不能区分,因而,他根本不可能正确理解马克思在狭义历史唯物主义构境中建立的经济拜物教批判。因为,今天资本主义的发展已经超越了原来的自由资本主义构式,构序生成了“官僚资本主义”的新形态。这个官僚资本主义,也是德波的用语,㉑在列斐伏尔那里,则被表述为“消费被控制的官僚社会”(société bureaucratique de consommation dirigée)。他以此来定义当代的资产阶级全新的日常生活本质。在这里,现代性的资本主义制度对社会现实生活进行了“全方位全领域的组织化分层化控制”,这就像韦伯所指认的资产阶级官僚制的政治结构,今天,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金字塔式等级结构恰恰建立在日常生活的基础上,而日常生活本身往往构成了这种奴役结构的最底层。在瓦内格姆看来,这个新的资产阶级世界中,曾经爆裂于世的经济和政治异化在战后福利政策的掩护下,已经不再是主要的社会危机引爆点。瓦内格姆说,在今天的官僚资本主义日常生活中,悲壮的异化本身被平庸化为不起眼的生活琐事了。用列斐伏尔的话来说,就是“小事情异化”。
官僚资本主义蕴含着异化的真理,它将异化铺展到了方方面面,超出了马克思的预期。它将异化平庸化,以致于赤贫在减少、同时生存的平庸(la médiocrité de l’existence)却在扩散。贫困(paupérisme)深入地渗透到了生活方式之中,因为它化成了严格意义上的“苟生”(survie) ㉒
这是在解说日常生活苟生的本质。异化被平庸化,这是一个离奇的说法。在诗人的诗性构境中,异化本身是一个坏东西,但在价值悬设构式中,它显现为一种本真人性的悲壮沉沦,可是,在今天的官僚资本主义世界中,这种原先可以直观的血淋淋的贫困伤口,被福利政策下的“美好生活”的拉链缝合起来了,异化失去了令人叹惜的悲壮外观,在富足的日常生活中,异化被平庸化了。这是一个诗境,也是瓦内格姆苟生概念的逻辑构境缘起。通俗一些说,苟生是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异化向日常生活隐性异化的转移,劳动者的现实生活中没有了绝对意义的赤贫,但却在景观支配中失去生命的诗意活着的碎片化异化的苟生中,生成新的生存平庸的贫困。在今天,“异化的功能就是在社会语境中构成‘苟生的条件’(condition de survie)”。或者倒过来说,苟生是日常生活中看不见的毛细血管式的异化。
其次,更加可怜的是作为景观奴役的苟生者。瓦内格姆认为,在今天的资产阶级世界中,的确没有了直接的经济强制和暴政,可是,沉浸于景观中的人们却不知道,“景观将其规范强加于生命(vecu)同时靠生命维持自身。景观时间,使真正的生命空间成为‘客观无力’(impuissance objective)的场所。客观无力是包含在私人占有条件下,使景观成为唯一虚拟的自由” ㉓。这是说,苟生的存在是由景观构式和塑形的,人在日常生活的存在时空是景观赋型的虚幻时空,景观让你知道,让你看到和摸到,你所追逐的生活目标都是景观他者的欲望,一切的消费品疯狂购进和扔掉,都是景观中时尚生死的时间和空间,这必然构序出人在苟生中的“客观无力”,所谓客观无力就是没有真正自己的选择,因为你自以为是的选择是被景观控制和无形塑形的。你看起来非常自由,但这种自由却是景观巧妙地在背后构式的。所以,苟生者在日常生活中所有的虚假的主观有力活动的本质都是客观无力的。由此,瓦内格姆才说,“在景观机制下日常生活的客观实现,只不过是被权力操控的物的成功”,在景观的支配下,所有人都自愿地丧失自己的真实活着,而沦入苟生。
景观是这样的地方,所有强制的劳动转变成了自愿的牺牲(sacrifice consenti)。在一个劳动是在被苟活勒索的世界中,没什么比“所有人跟随自己的工作”这样的口号更值得怀疑了; 在一个权力决定需要的世界中,不要说什么“跟随每个人自己的需要”。㉔你的确在景观的支配下,产生了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和无穷无尽的消费需要,可是,这些消费只是跟随众人为资本家流血出汗的牺牲,这是一种非直接的自愿被勒索,关键在于,“任何不属于实现日常生活的内容都属于景观,在景观中苟活被冻结、被割裂切散。只有在客观现实、在同一性中,才能够真正地实现日常生活”。㉕自觉地拒绝景观,破境异化的苟生,才会在真正的日常生活中实现属于自己的生命同一性。
其三,作为苟生条件的虚假拥有。在瓦内格姆看来,与马克思的时代不同,今天的日常生活异化不再表现为工人在经济条件上的可见物性缺失,而恰恰是在景观的隐性支配下,通过虚假的欲望制造和引诱,被迫地拥有根本不是真实需要的消费物。这种虚假的消费拥有,是一个填不满的黑洞,在资产阶级消费意识形态景观的控制下,人们无止境地购买冰箱、汽车和房子,这种被疯狂追逐的“异化物体既不是‘狡计’也不是超验性的谜,它们处在其具体的贫困之中。如今的富有意味着要占有最多的贫困物体”。㉖你被无形的景观控制,每天无法抵制地购买大量并不需要的消费品。如同现在被凭空制造出来的“11 ·11”和“12·12”中,你想剁掉的双手神奇地摆脱你的控制,疯狂地点击“立即购买”键。我们不知道,在购物车中不断自动增加的象征富有的物品,既不是黑格尔“理性的狡计”,也不是康德式的“先天综合判断”的自动性,而象征着一种存在论上的真正贫困。所以,瓦内格姆说,如今强加给我们的福利国家,是通过方便舒服的技术形式(forme de techniques de confor)展开的(食品搅拌器、罐头、野鸭和莫扎特等),人们花费了大量力气走向大写的‘苟生’(SURVIE),同时拒斥了任何通向大写活着(VIVRE)的可能性。㉗
在国家资本主义战后福利政策的景观引诱下,苟生的人购买了大量消费品,比如精制的食品搅拌器一类小玩意儿和工艺化的古典音乐唱片,看起来,日常生活被物所填满和塑形,可是,人们却失去了生命本身的大写的活着。在瓦内格姆看来,现在的革命意识是,“在消费的丰裕中发现自己的贫困”。
其四,苟生与活着的辩证法。这是最关键的构式逻辑中轴。瓦内格姆明确指出,景观控制下的资产阶级日常生活中的苟生“具有两面性”,它是奴役,但它也可以激发革命。问题在于,“为了反抗这样的化约,是什么力量能够凸显出、构成所有人类日常生活的问题: 苟生和活着的辩证法(la dialectique de la survie et de la vie)?” ㉘在他看来,这只有两种选择: “要么是向情境主义国际那样它的具体力量,通过在日常生活建构中、重新联合实践和空间,来超越这些限制; 要么是生活和生存会锁在对立之中,直到最终的贫困来临”。㉙这就是情境主义国际所主张的革命建构情境,也就是要脱形于由资产阶级景观幻象所构序起来的这种日常生活中惯性的伪情境,使之转变为一种自觉革命集体的共有瞬间情境。这既是对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拒斥麻木日常生活的继承,也是列斐伏尔“让日常生活成为艺术”口号的落地。与传统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有所不同的是,情境主义国际更加关注打破景观幻象之后,我们每天生活在其中的资产阶级日常生活场境世界的诗意重新构序,通过革命的情境建构创造全新的行为条件。并且,他们已经将作为革命瞬间的情境建构从艺术诗境推进到建筑、城市生活的实际改变活动中去了。在瓦内格姆这里,他自己的通过诗性的“日常生活的革命”构序努力,正是情境主义国际改变现实资产阶级日常生活和建构革命情境具体力量的表现。
三
1967年,法国著名的Gallimard出版社几乎同时出版了德波的《景观社会》和瓦内格姆的《日常生活的革命》。这是整个情境主义国际发展思想史中两本最重要的理论文本。不到一年的时间,法国大学生与后起的工人没有坐等情境主义国际断言的“最终的贫困的来临”,他们奋起反对资产阶级的消费意识形态和景观支配,这就爆发了震惊并波及全球的 1968 年巴黎“红色五月风暴”。我们看到,在这场不是一个“伟大的晚上”( 十月革命) 的新型文化总体革命中,学生和工人在索邦大学和巴黎拉丁区的墙上写了很多源自情境主义国际的建构革命情境的口号。5月14日,索邦大学贴出了源自《景观社会》和《日常生活的革命》中的如下标语:
上帝之后,艺术已死。教父也不再将其带回(Après Dieu,l ’art est mort.Que ses curés ne la ramènent plus)!
反对所有艺术的苟生(CONTRE toute survie de l’art)!
反对分离的统治(CONTRE le règne de la séparation)!
直接的对话(DIALOGUE DIRECT)!
直接的行动(ACTION DIRECTE)!
日常生活的自我管理(AUTOGESTION DE LA VIE QUOTIDIENNE)! ㉚
这里的“艺术已死”是情境主义国际 1957 年喊出来的口号; 反对社会“分离”和反对日常生活“苟生”的观点,分别来自德波的《景观社会》和瓦内格姆的《日常生活的革命》; 拒绝景观场境虚假的中介,建构人与人、人与物之间直接的对话与行动,让非凡的日常生活场境成为艺术般的自我管理,这都是情境主义国际通过情境建构走向的新型日常生活革命的目标。
5 月 16 日,索邦大学再次贴出了这样的标语:
打倒消费社会(bas la société de con-sommation)!
消除阶级社会(Abolition de la société de classes)!
消除异化(Abolition de l’aliénation)!
人性在最后一个资本主义者与最后一个左派灭亡之前不会幸福(L’humanité ne sera heureuse que quand le dernier capitaliste sera pendu avec les tripes du dernier gauchiste)! ㉛
“废除异化劳动”
这些标语,几乎都是情境主义国际从1957年就开始疾呼的革命口号,它们显然不会出现在同时正在发生“文化大革命”的中国大街上。当然,客观地说,这些标语也表达了整个西方马克思主义和情境主义国际的总体性革命观念。考夫曼说“情境主义者是1968年五月风暴的伟大设计师,提供了它的正式结构”,这话讲得有些绝对了。其实,情境主义国际由于自身理论构式的弱项,并不可能提供一个全新的革命实践的指导。准确地说,情境主义国际与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共同建构“红色五月风暴”的支援背景,只是,情境主义国际的艺术感性和造反激情,正是直接点燃反抗资产阶级景观社会怒火的导火索。“红色五月风暴”似乎真的对象化了德波的预言: “当群众粗暴地打断创造历史的时候,发现他们的行动是直接的经验(experience directe),像是节日一样(fête),这种革命行动就会达到顶峰。” ㉜一场革命竟然成了游戏般的人民狂欢,资产阶级通过景观布展的消费意识形态伪构境和伪场境在突然到来的“革命诗意瞬间”中荡然无存。五月巴黎的天是明朗的天!
红色五月风暴爆发之后,德波、瓦内格姆等情境主义国际的同志们欣喜若狂,像萨特和福柯那些左翼知识界的大佬一样,他们也直接走进学生和工人们的游行队伍,散发情境主义国际的传单,张贴和悬挂大幅标语,直接参与到这场他们曾经梦想的游戏般的革命节日狂欢之中。5 月 10 日,情境主义国际参加了盖伊·卢萨克街上构筑路障的夜间活动。5 月 14 日,与激进学生组织“激愤派”㉝共同成立“激愤—情境主义(Enragés-Situationist)”委员会。5 月 17 日与工人和学生共同组织“维护职业委员会”(CMDO)。5 月 22 日,CMDO发布了六张海报:
打倒景观—商品社会;
占领工厂;
终结大学;
赋予工人委员会权力;
革命运动现在能做什么? 一切。
它在党和工会手中将变成什么? 没有。
运动要什么? 通过工人委员会的力量实现无阶级社会。
6月15日,已经不是情境主义成员的约恩也制作了四张海报,以向“红色五月风暴”致敬:
建构情境的热情革命万岁;
粉碎窒息景观的框架;
支持应当自由学习的学生;
没有强大的影像就没有想象力。
情境主义国际在索邦大学的教室(Jules-Bonno),第一次散发占领委员会(Comité d’Occupation)的传单㉞
情境主义国际在索邦大学的教室(Jules-Bonno)窗户上方悬挂的革命标语: “占领工厂! (Occupation des usines) ! 工人委员会(Conseils Ouvriers)! ” ㉟
在 1968 年红色五月风暴爆发之后,法国著名的Gallimard和Buchet-Chastel出版社都紧急再版了前一年问世的德波的《景观社会》和瓦内格姆的《日常生活的革命》等情境主义国际的相关作品; 同年9月,《情境主义国际》第9期印数从原来的5000份增加到10000份。1969 年夏天,情境主义国际与斯特拉斯堡大学的学生合作的小册子《关于大学生生活的贫困——对经济的、政治的、心理的、性别的特别是智力方面的关注及其补救的可行性提议》(De la misère en milieu étudiant: considérée sous ses aspects économique,politique,psychologique,sexuel et notamment intellectuel et de quelques moyens pour y remédier)被翻译成六种语言,印数达30万份。㊱
在这本写于1966年的小册子里,斯特拉斯堡大学的学生和情境主义国际的革命艺术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认识: 今天的资产阶级世界是“一个被商品和景观所主宰的社会”。首先,“商品生产的本质是在一个完全不受创造者控制的世界的混沌和无意识的创造中失去自我”,只是它的本质被拜物教遮蔽起来了。这是向马克思的经济拜物教批判和物役性㊲理论的致敬。其次,这是一个景观统治的社会,“近代史和所有过去的历史一样,是社会实践的产物,是人类活动( 无意识) 的结果。在极权统治的时代,资本主义产生了自己的新宗教: 景观。景观是意识形态在人间的实现。世界从来没有如此颠倒过。“就像马克思时代的‘宗教批判’一样,对景观的批判是今天任何批判的基本前提”(《情境主义国际》第9期)。㊳
这一段批判景观拜物教的表述,几乎完全是从德波的文章和论著中抄来的。可见,情境主义国际对学生们的影响有多深。小册子还分析说:景观社会以其对自身及其敌人的展现,把自己的意识形态范畴强加给世界及其历史。它让人安心地呈现发生的每件事,仿佛它是事物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并将那些预示着其衰退的真正新发展,降低到肤浅的消费式的新奇感。㊴
这是一个批判资产阶级景观似自然性的深刻观点。景观之所以能够欺骗和支配人,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将自己装扮成“事物的自然秩序”。你追逐时尚、疯狂于消费,这是你追求幸福的天性(Nature)。在这个商品和景观控制的社会定在中,“现代资本主义的物化使每个人都在普遍的被动状态下扮演着特定的角色”。㊵景观角色批判的观点,接近于瓦内格姆在《日常生活革命》等论著中的讨论。学生在日常生活中的贫困,却在“从文化商品的鸦片中得到了直接而奇妙的补偿”,他们会是“文化超市里陈列的包装碎片最狂热的消费者”,或者是在“炫耀性消费”中,“受制于广告而对那些同质化的无价值商品保持不同的态度,狂热偏好一个品牌”。㊶显而易见,这是情境主义国际特别是德波对景观批判的观点在大学学生日常生活场境中的延伸。
由于缺乏真正的激情,学生们在无趣的名人那毫无激情的争论中寻找乐趣——从阿尔都塞——迦罗蒂——萨特——巴特——皮卡德——列斐伏尔——列维·斯特劳斯——哈利代——夏太莱,直到安托万。其功能是通过对诸如人文主义——存在主义——结构主义——科学主义——新批评主义——辩证法——自 然 主 义——控 制 论——计划主义——元哲学的这些虚假问题的辩论来掩盖真实问题。㊷
这完全是情境主义国际那种艺术先锋派的腔调,因为在他们眼里,对应于当代资产阶级的景观意识形态和消费社会奴役,一切法国当时的左翼理论家和激进话语都是狗屁不通的东西,不仅迦罗蒂、萨特、阿尔都塞和列斐伏尔的互不相同的马克思主义都是无趣名人的无意义争论,甚至像列维-斯特劳斯和巴特那样的知识名家的各种新奇思想,也都是远离日常生活微观压迫的空谈。他们主张,今天的大学生要自觉地反抗今天资产阶级的“整个基于等级制度、经济和国家独裁统治的社会体系”,就必须拒绝接受专门的教育在商业和体制内为人们设计的角色,对那种“使所有活动及其产品与其生产者疏远的生产制度”提出根本性的质疑。这里的理论观点,几乎一字不差地来自情境主义国际的社会批判观念。小册子号召,大学生应该站起来斗争,今天“对异化现实所强加的一切价值观念和行为模式的彻底批判和自由重构是其最大纲领”。这当然就是情境主义国际所主张的革命情境建构。“让死人去埋葬死人吧。历史运动的实际解谜,是对革命意识中萦绕不去的幽灵的祛魅; 日常生活的革命正面临着艰巨的任务。革命和它所宣告的生活都必须被重新创造”。㊸这简直就是即将来临的红色五月风暴的革命宣言。
一时间,情境主义国际的影响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点。瓦内格姆后来说,“在五月风暴拒绝商品的革命中。我虽然不能说那些工人们都读过我们的期刊、《景观社会》和《日常生活的革命》,但那是一种感觉,我们的思想像是其中更深的来源那样在运动中出现了和被理解了”。㊹这是对的。情境主义国际艺术家们的话语因为比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大学问家们的沉思更加感性,所以更容易让激情澎湃的学生接受。
也是在 1969 年,德波在总结红色五月风暴的经验时,仍然无法平复心中的兴奋。他写道:占领运动,是作为历史阶级的无产阶级的突然回归(retour soudain),扩展(élargi)到了现代社会的雇佣劳动(salariés)的大部分人身上,而且总在趋向有效废除阶级和雇佣制。这场运动,无论是从集体和个人的层面上,都是对历史的重新发现(redécouverte)。㊺
在德波看来,红色五月风暴恰恰是情境主义国际所主张的新型文化革命。首先,因为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对所有异化的‘普遍批判’,对所有意识形态和过去掌管日常生活、热情和联合的组织的总体批判(la critique généralisée de toutes les aliénations,de toutes les idéologies et de l’ensemble de l’organisation ancienne de la vie réelle,la passion de la généralisation, de l ’unification)”。㊻ 这是一件划时代的重大历史事件。与马克思和列宁心目中的社会革命不同,革命者起来造反的对象不再只是资本家,而是全部生活场境存在的异化,是当代资产阶级微观到日常生活场境中的奴役和统治,它表现为无脸的意识形态对人的欲望和社会群体属性的赋型。其次,在更深的存在论层次上,“在这个过程中,所有权被否定了,每个人都归为自己所有。对话中的承认欲望、完全自由的陈述、真实的共同体的追求(Le désir reconnu du dialogue,de la parole intégralement libre,le goût de la communauté véritable)”。㊼在这场革命的狂欢中,人们会突然发现每天支配自己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维护的私人所有权失效了,在诗意的革命活动和战斗中,人与人之间的分离关系和拜物教神秘同时消失了,相互之间的直接认可,自由的思想交流与构境,以及在游行队伍中共同的口号呼喊和“英特纳雄奈尔”的高歌共在,当下建构起一个革命场境的“真实的共同体”。其三,德波认为,这场革命性的活动真正实现了情境主义国际所憧憬的理想愿景,一个没有了景观异化的、充满诗意的革命情境建构: “占领运动,很明显地就是对异化劳动的拒绝(refus du travail aliéné); 因此‘节日’‘游戏’,是人和时间的真实在场(la fête,le jeu,la présence réelle des hommes et du temps)”。㊽摆脱了景观时间和消费幻象,逃离了异化关系,人的生命存在中的真实时间第一次在游戏般的盛大节日中在场了,过去在艺术实践中尝试的“漂移”、“异轨”情境,现在是在大街小巷里由大学生和工人们践行起来了。德波激动地说,在这一片红色的海洋里,到处都不再可见对异化的服从。年轻人、工人、各色人种、同性恋、女人和小孩都敢于要求他们被禁止拥有的东西; 同时,他们拒绝旧的阶级社会允许他们得到和支持的巨大灾难。他们不再需要老板、家庭和国家。他们批评建筑,他们开始学习如何互相交流。……现在每天的惯例就是废除雇佣劳动。(Ce qui vient maintenant à l’ordre du jour,c’est l’abolition du salariat)。㊾
我觉得,德波、瓦内格姆等情境主义国际的革命艺术家们,真的有理由高兴和得意,因为,在这场红色的五月风暴革命中,他们看起来不切实际的艺术革命和新型激进思想,真的将他们钟爱的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十一条“改变世界”,推向了资产阶级社会中的日常生活革命。虽然,这场“蔷薇花式的革命”注定会失败,但它真的改变了当代西方社会历史和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思想史。这是需要我们关注的一个重要的思想史标定点。
“我们只是进行了我们革命的第一场暴动”
当格雷尔·马尔库塞评论说,情境主义国际“无休无止地谈论‘日常生活’,可是却忽视了既从政治上又以最细微方式考察日常生活的作品(詹姆斯·阿基的《让我们赞美名人》、福柯的《癫狂与文明》、年鉴派的书籍、沃尔特·本雅明的《单行街》和《柏林编年史》) ,并且没有写出可与之比肩的作品来”。㊿尊敬的格雷尔·马尔库塞先生,您说错了!德波的《景观社会》和瓦内格姆的《日常生活的革命》,当然都是比肩于福柯和本雅明相关文本的大师级经典。读不懂可以,可是千万别妄下肤浅的结论。 1966 年,《关于大学生生活的贫困》小册子的最后一段话这样写道: 诗性(poésie)唯一能够承认的是对生活中所有时刻和事件建构中的自由创造(la construction de tous les moments et événements de la vie),这是由一切人共同创作的史诗,这是革命狂欢的开端。无产阶级的革命要么是伟大的节日,要么什么也不是,因为节日是他们所宣扬的生活的基调。游戏(jeu)是这个节日的终极原则,它的唯一规则就是没有终点的尽情生活(vivre sans temps mort)和没有限制的自由欢歌(jouir sans entraves)。[51]这是20世纪60年代,那个异国他乡的红色海洋中传来的诗性话语,那种游戏般的自由欢歌一直回荡在历史断裂的思想峡谷之中。我们重新听到它的回声,因为布尔乔亚的景观迷雾并没有完全消散,有时,它还以每秒钟30万公里的网络信息速度弥漫于令人窒息的市场上空。
注 释
①情境主义国际( 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IS,1957 -1972) :法国当代左翼先锋艺术运动。1957 年,由居伊·德波( Guy - Ernest Debord,1931字母主义国际、伦敦心理地理学协会合并共同创建了情境主义国际。他们继承了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那种以先锋派艺术的方式反抗或改造异化了的西方社会现实的传统,提出今天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不再是传统的政治斗争和反抗,而转换为将存在瞬间艺术化的“日常生活的革命”;扬弃异化和反对拜物教变成了艺术家的“漂移”行走实验和心理学意义上的观念“异轨”,这种文化革命的本质就是所谓建构积极本真的生存情境。其实,情境主义也正是由此得名。情境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除了德波,还有切奇格洛夫(常用名伊万)(Ivan Chtcheglov) 、伯恩施坦 (Michèle Bernstein) 、约恩(Asger Jorn) 、瓦内格姆(Raoul Vaneigem) 等人。重要的理论文本,有德波的《景观社会》(1967) 和瓦内格姆的《日常生活的革命》( 1967) 等。
②拉乌尔·瓦内格姆(Raoul Vaneigem,1934-) : 法国作家,情境主义国际成员。1934 年生于法国埃诺省的莱幸市。1952年至 1956 年在布鲁塞尔自由大学修习罗曼语语文学,学士论文的研究对象为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 原名伊齐多尔·迪卡斯) ,随后在比利时尼伟勒当地学校教书至 1964 年。当他读了列斐伏尔的《总和与剩余》和《日常生活批判》等书之后,为此深受震动,于是他写信给列斐伏尔,附上了自己关于诗意的零碎思考,由此结识列斐伏尔。1961年,经列斐伏尔介绍,与德波相识并参与了国际情境主义的活动,1970 年 11月 14 日退出。主要代表作为: 《日常生活的革命》(Traité de savoir - vivre à l’usage des jeunes générations ,1967) 、《快乐之书》(Le livre des plaisirs,1979) 和《关于死者统治生者及摆脱这种束缚给生者的致词》(l’Adresse aux vivants sur la mort qui les gouverne et l’opportunité de s’en défaire,1990) 等。
③“五月风暴”( French Revolution of May) 指发生于 1968 年由学生运动导引的法国巴黎所爆发的全国社会运动。整个过程由学生运动开始,继而演变成整个社会的危机,最后甚至导致政治危机。1968年3月22日,因与学校的矛盾,巴黎农泰尔文学院(现为巴黎第十大学) 学生于占领了学校。骚动很快波及整个巴黎大学。5月3日警察进驻巴黎大学,驱赶集会学生,封闭学校。5月6日,6000多名学生示威,与警察发生冲突,结果600多人受伤,422人被捕。外省城市也发生骚动。5月10日深夜,学生在拉丁区巴黎索尔邦大学与向街垒冲锋的警察又发生大规模冲突,360余人受伤,500多人被捕,100多辆汽车被焚毁。骚动很快波及外省城市。随着冲突的扩大,法国工会与左派政治人物开始声援并且加入学生运动(例如后来的法国总统密特朗Francois Maurice Marie Mitterrand,法国第四共和国的总理皮埃尔·孟戴斯-弗朗斯Pierre Mendès France) ,到5月13日就达到大约二十万人。而5月14日起,法国整个社会则陷入瘫痪状态,九百万人响应进行罢工,并占领了工厂。至此,“五月风暴”已经演变为一场涉及全社会的政治危机。更重要的是,这场激进的学生运动迅速波及到整个欧美地区,形成了特有的“革命的60年代”。
④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 : 法国著名马克思主义思想家。1919年在索邦大学学习,获哲学学士学位。1928年加入法国共产党( 1958 年被开除出党) 。1948年加入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 CNRS) 从事研究工作。1954 年获博士学位。先后在斯特拉斯堡大学(1961-1965,1962年成为斯特拉斯堡大学的社会学教授) 巴黎大学楠特尔分校(1965-1971)、巴黎高等研究专科学校(1971-1973) 等任教。代表作有:《辩证唯物主义》(matérialisme dialectique,1939) ; 《日常生活批判第一卷: 导论》(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1947) ;《马克思主义的现实问题 》(Problèmes actuels du marxisme,1958) ; 《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 日常性的社会学基础》(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 II,Fondements d’une sociologie de laquotidienneté,1962) ; 《元哲学》(Métaphilosophie,1965) ; 《现代世界中的日常生活 》( Everyday Life in the Modern World, 1968) ; 《都市革命》( La révolution urbaine,1970) ; 《空间与政治( 城市权利第二卷) 》(Henri Lefebvre,Le droit à la ville,Vol. 2: Espaceet politique,1973) ; 《资本主义的幸存: 生产关系的再生产》(La survie du capitalisme: La reproduction des rap-ports de production,1973) ; 《空间的生产》(La production de l’ espace,1974) ; 《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 从现代性到现代主义 ( 走向日常的元哲学) 》[Critique de la vie quotidienne,III. De la modernité au modernisme (Pour une métaphilosophie du quoti-dien) ,1981]等。
⑤Henri Lefebvre,La somme et le reste,Paris: La Nef de Paris,1959.
⑥Gérard Berréby,Raoul Vaneigem,Rien n’est fini,tout commence,Paris,Allia,2014。这是瓦内格姆与热拉尔·贝雷比(Gérard Berréby) 的访谈录。
⑦加贝尔(Foseph Gabel,1912-2004) 匈牙利裔法国社会学家。著有《异化的社会学》( 1971) 、《意识形态》( 1-2 卷,1974、1978) 等。
⑧Gérard Berréby,Raoul Vaneigem,Rien n’est fini,tout com-mence,Paris,Allia,2014,p. 174. 中译文参见刘冰菁译稿。瓦内格姆也知道阿尔都塞及其弟子们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判断,但他显然是不赞成的。
⑨⑩⑱㊹ Gérard Berréby,Raoul Vaneigem,Rien n’est fini, tout commence,Paris,Allia,2014,p.175,p.178,p.178,p.231,p.217.中译文参见刘冰菁译稿。
⑫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 6 (August 1961) ,pp.33 -37.
⑬⑭⑮⑰[法] 瓦内格姆: 《对都市主义不利的评论》,方宸、付满译,载《社会理论批判纪事》第7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 118、118、116、117页。
⑯[美]弗罗姆: 《健全的社会》,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3 年,第134页。
⑲Guy Debord,Correspondance volume 3,Paris: Fayard,2003,p.19.中译文参见刘冰菁译稿。
⑳Raoul Vaneigem,Banalité de Base I,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No.7,1962; Banalité de Base II,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No.8,1962.
㉑㉚㉛㉜㉞㉟㊺㊻㊼㊽㊾Guy Debord,uvres,Paris,Gallima-rd,2006.p.576,p.881,p.889,p.238,p.880,p.880,p.918,p.918,p.918,p.918,p.1094.中译文参见刘冰菁译稿。
㉒㉖㉗Raoul Vaneigem,<Banalité de Base>,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No.7,1962,p.32,p.35,p.35.中译文参见刘冰菁译稿。
㉓㉔㉕㉘㉙Raoul Vaneigem,<Banalité de Base II>,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No.8,1962,p.44,p.40,p.44,p.44,p.44.中译文参见刘冰菁译稿。
㉝南特尔大学一个学生小组,参加了 1967 年 11 月至 12 月的学生游行,取名为“激愤派”(enragé) 。
㊱Enragés et Situationnistes le dans mouvement des occupations,Commission paritaire des papiers de Presse,Paris,1966.
㊲马克思认为,在人类社会发展的特定的历史时期内,由人类主体创造出来的物化的经济力量颠倒地表现为社会历史的统治者( “物役性”) ,人类主体自身不能成为自己活动的主人,而畸变为经济关系的人格化,历史的发展仿佛是独立于人之外发生和运转,呈现出一种类似自然界盲目运动的状态(“似自然性”) 。因而,人类主体的社会历史就不正常地异化为自然历史过程,人类自己所构成的主体活动总体也畸变成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体运动,人的历史却往往呈现出反人的性质。关于马克思的物役性和似自然性概念的具体讨论,可参见拙著《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第三版) ,武汉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3章。
㊳㊴㊵㊶㊷㊸[51]Enragés et Situationnistes le dans mouvement des occupations,Paris,Gallimard,1968,pp.241 -242,p.228,p.220,p.225,p.225,p.238,p.243.中译文参见刘冰菁译稿。
㊿[美]格雷尔·马尔库塞: 《情境主义国际的漫漫征程》,方宸、付满译,载《社会理论批判纪事》第 7 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8页。
作者简介:张一兵,南京大学文科资深教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项目号: 2015MZD026) 的阶段性成果。
本文原载于《学海》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