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 | 如何阅读黑格尔?
本书简介
《黑格尔三论》是阿多诺唯一专门探讨黑格尔的著作,包含了三篇各自独立又相互补充的论文。在本书中,阿多诺提出了让人耳目一新的黑格尔理论形象,如思辨唯心主义的极致就是唯物主义,黑格尔对事物的尊重和敬畏前所未有,黑格尔哲学实质上是非体系的,等等。
作者简介
阿多诺(Thoedor W.Adorno,1903-1969),德国著名哲学家、美学家和社会学家,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的主要代表人物,社会批判理论的奠基人之一。
像黑格尔逝世125周年这样一个编年史上的契机,肯定会诱骗出某种被我们称为“评价”(Würdigung)的东西。[1]”但是评价的概念,即使它曾经一度名副其实,如今已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这个概念呈现出一个厚颜无耻的要求,即那些错以晚生为有幸的人,那些因职业之故围绕着死者碌碌而为的人,必须谈论这个死者,并因此也专断地给他指派位置,从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自己凌驾于死者之上。在“康德,现在还有黑格尔对当代意味着什么”,这样令人厌恶的问题中便携带着这种无理要求——半个世纪前,所谓的黑格尔复兴便借助于克罗齐(Benedetto Croce)的一本书提出了这个问题,它自告奋勇地要将黑格尔哲学中活的东西和死的东西分拣开来。只是相反的问题并没有被抛出:当代对于黑格尔来说意味着什么;难道不正是这样一种理性——自黑格尔的绝对理性以来,人们就想象自己是以已经获得了它的方式而存在着——这种理性实际上早就倒退到黑格尔的理性之后,并去适应那单纯的存在者,而黑格尔的理性则想要在运动中通过在存在者本身之内起支配作用的理性来设置这单纯存在者的负担。所有的评价都超不出《精神现象学》“序言”部分的一个判断的范围,这个判断是对那些仅仅因为其不在事物之中,从而超乎事物之上的人作出的。他们事先就错失了黑格尔哲学的严肃性和具有约束力的东西,他们与黑格尔相反,推行着被黑格尔完全合理地称为立场哲学的东西。如果人们不想在读到第一句话时被黑格尔驳回,就必须应对黑格尔哲学的真理要求(尽管这也总是不够的),而不是仅仅自上而下地,从而也就是自下而上地来讨论他的哲学。
与其他封闭的思想体系相似,黑格尔哲学利用了那可疑的优势,即其根本不允许任何批判。每一种细节上的批判都终究是局部的,也即错失了整体(Ganze),而这个整体总归会把这个批判考虑在内。但相反,去批判作为整体的整体,却是抽象的、未经中介的”,它会忽视黑格尔哲学的基本动机:它自身不允许提炼出任何“箴言”和任何普遍原理而只是作为总体性(Totalitat),在其所有要素的具体关联中显示它自身。那么,就仅有一种批判尊重黑格尔,它不因为害怕一种(似乎无论如何都会出错的)批判运作的那近乎神话学的错综复杂而气馁;并且去探究黑格尔本人所探讨的整体,而不是仁慈地承认或者冷漠地否认黑格尔的功绩。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
如今,任何有一定影响的思想,其所恰当处理的意识经验,其实不仅仅是意识的经验,而且还包括活生生的人的经验,无不已然被存储在黑格尔的哲学之中了。但这并不是要借助于蹩脚的粗略见解来阐明这个绝对唯心论者同样是一个伟大的实在论者,而且他尤其具有锐利的历史洞察力。黑格尔的洞见深入市民社会内部各种矛盾的不可调和性的那些内容之中,既不能与思辨(其肤浅的概念与黑格尔的概念毫无关系)分离开,也不能与一种令人厌烦的附属品分离开。毋宁说,这些洞见是由思辨产生的,并且一旦人们把这些洞见理解为单纯经验的东西,那么它们就丧失了其实体(Substanz)。“先天的应该也是后天的”这条定理在费希特那里还只是提纲性的,在黑格尔这里才得以贯彻,它并非冒失的空话,而是黑格尔哲学的命脉:这条思想定理激励了对固执的经验和静态的先天论的批判。在黑格尔迫使质料发声的地方,关于主客体在“精神”中原初的同一性、自身分裂的同一性和重新统一的同-性的思想就起着作用。否则,体系的无穷无尽的内容就仍然是单纯的事实积累,是前哲学的,或者是纯粹独断的,没有逻辑的说服力。理查德·克罗纳(Richard Kroner)反对把德国唯心主义的历史描述为从谢林到黑格尔的直线进步,是合理的。更确切地说,黑格尔是通过向费希特其至康德的认识论冲动的回归,来抵御谢林自然哲学的独断因素。那么当然,正如其“导论”已经勾勒出的那样,《精神现象学》的动力就开始以认识论的方式冲破孤立的认识论立场,或者用黑格尔的话说,冲破抽象的认识论立场。据此,在黑格尔那里为思想所解释,其本身又滋养着思想的丰富的对象性事物,并不归属于思想的实在论品性,也不归属于他的思想回忆(Anamnesis)的方法,即精神之沉浸于自身,或者用黑格尔的话说,自身深度的钻研(insichHineingehen),存在的自身聚合(sich Zusammenziehen des Seins)。如果人们想要剔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以把黑格尔哲学的质料性内涵从那所谓过时了的、专断的思辨中拯救出来的话,那么保留在其手中的无非就是实证主义,还有就是陈腐的精神史。但是,黑格尔所思考的,也完全不同于那种嵌人背景之中的层次,对于这个背景,个别科学是视而不见的。他的哲学体系既不是科学的一个联合会(Dachorganisation),也不是一个天才式观察的混杂物。研究黑格尔著作的人有时会认为,在黑格尔去世之后,精神自以为通过明白的方法论和确凿无疑的经验所完成的相对于黑格尔的进步,似乎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倒退,而那些相信从黑格尔的遗产中抓住了点什么的哲学家们,大多数又错失了经得住黑格尔思想考验的具体内容。
应该回忆一下首要地由科勒(Köhler)扩展为一个哲学类型的格式塔理论(Gestalttheorie)”。[2]黑格尔已经认识到,相较于有限的、不充分的,并且在与整体的对立中充满矛盾的部分而言,整体具有优先地位但是他既没有从整体性(Ganzheit)的抽象原理中推导出一种形而上学,也并非以“好的完形”的名誉来颂扬整体本身。黑格尔并没有让作为整体之要素的部分独立出来,与整体相对;在同样的程度上,这位浪格式塔理论,也叫完形理论,主要流行于20世纪初欧美的心理学界,其主要意图乃在于强调完形(Gestalt)作为研究对象的优先性,从而试图避开传统哲学中的经验与先天、主体与客体等的分裂问题。——译者注漫主义的批评者非常明白,只有贯穿部分,只有贯穿断裂、异化和反思简言之,贯穿所有为格式塔理论所反感的东西,整体才能自我实现。他的整体仅仅是作为那些总是超出自身并且相反相成的部分因素的总概念(Inbegriff);而非超乎这些因素之外。他的总体性范畴旨在于此。总体性范畴与任何一种和谐主义倾向都不相容,即使后期黑格尔也总是在主观上怀有这样的倾向。对未被结合之物的确证(Konstatierung)和连续性的原理都同样地被他的批判性思想所侵袭;关联并非持续性过渡的关联,而是骤变的关联;变化过程并非在诸因素的亲近中实现,而恰恰是通过断裂来实现的。但是,现代格式塔理论借助于马克斯舍勒(MaxScheler)的阐释而渴望反抗传统认识论的主体主义;如果现代的格式塔理论将对于整个康德传统来说是祛质了的、混乱的感性质料和现象的被给予性,解释为已被规定的、结构化了的东西,那么黑格尔恰好是重点强调客体的规定性的,但却不就此神化感性确定性(《精神现象学》就是开始于对它的批判)或者任何一种理智直观(Intellektuelle Anschauung)。正是通过绝对唯心主义,通过这种无法容忍在扩张至无限者的主体之外有物存在的绝对唯心主义,通过这种把一切都卷到内在性漩涡之中的绝对唯心主义,赋予形式和意义的意识与单纯材料之间的对立被磨灭了。之后所有对所谓认识论和伦理学形式主义的批判,都能明确地在黑格尔哲学中找到,而他并未因此一蹴而就地跃入所谓的具体物之中,正如在他之前的谢林和如今的生存本体论那样。在黑格尔那里,主体向绝对精神无限扩张得到的结果是,作为居于这个精神之中的因素,不仅是主体,而且包括客体也都实在地sachhaltig)出场,并且提出了其自身存在的所有要求。黑格尔哲学在材料上令人钦佩的丰富,本身就是思辨性思想的功能。思辨性思想帮助黑格尔,不单纯就认知工具,而且就认知工具的根本对象说出了本质性的东西,并且尽管如此,意识的批判性的自我反思从未就此而被解除。在黑格尔这里能够谈论的实在论,处于其唯心主义的进程之中,二者并不是异质的。在黑格尔这里,唯心主义倾向于蔓延到自身之外。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恰恰是黑格尔思想的极端的唯心主义顶峰,即主体-客体的建构,是决不能被当作放纵的概念的肆无忌惮而打发掉的。早在康德那里,这隐秘的动力源就产生了这样一种观念:分裂为主体和客体的世界——在其中,我们好似自身构造物的囚徒,只与现象打交道,而这并不是最终的目的。对此黑格尔补充了一个非康德的东西:当我们以概念的方式来把握障碍(Block)和主体性所设定的界限时,当我们将这些透视为“纯粹的”主体性时,我们就已经超出这个界限了。从很多方面看,黑格尔就是一个自身实现了的康德,他被这样一种观念推动着:知识,无论是什么知识,按照其自身的理念说就应该是总体的知识;任何片面的判断,都通过它的单纯形式无休止地意欲着绝对者,直到它在绝对者之中被扬弃。思辨唯心主义并非鲁莽地蔑视知识的可能性界限,而是要努力说出以下几点:任何知识,只要它是一种知识,真理的指引就已直接地内在于其中了;知识,为了在本质上是一种知识,而不是对主体的单纯复制,就不能仅仅是单纯主观的,它应该是柏拉图的客观理性那样的客观性,在黑格尔这里,这种客观理性的遗产与主观的先验哲学以化学的方式相互渗透。人们或许会用十分黑格尔的方式说,正是黑格尔绝对主体的建构,使得无法溶解于主体性之中的客观性得到了适当对待——而与此同时,人们也能够通过一种阐释对黑格尔再次进行反思,并从核心处改变黑格尔。足够悖谬的是,正是这种绝对唯心主义,才历史性地将在《精神现象学》的“导论”中被称为“单纯的袖手旁观”(bloBeZusehen)的方法释放出来。[3]唯此,黑格尔才能够从事物出发来进行思考,似乎是将自身消极地托付给事物本身的内容,因为事物是借助于体系而被关涉到其与绝对主体的同一性之上的。事物在这样一种哲学中自身言说着,该哲学强有力地证实其自身与事物乃是一回事。作为费希特主义者的黑格尔在多大程度上强调“设定”的思想,强调通过精神而生产的思想,他的发展概念在多大程度上被理解为彻底主动的和实践的,他同时就在多大程度上消极地敬畏着被规定之物,把握被规定之物无非意味着听命于其本身的概念。在胡塞尔的现象学中,自发接受性的学说占有一席之地。这种学说也是彻彻底底黑格尔式的,但是在黑格尔那里这并不局限于意识活动的某一个特定类型,而是在主体性和客体性的所有发展阶段上展开的。黑格尔处处都服从于客体自身的本质,对他来说这个本质就重新变成直接的,但恰恰是对事物纪律的服从,这需要概念的最大强度的努力。在主体的意图消解在对象之中的时候,这种努力便大功告成。将知识静态地拆解为主体和客体,是如今被人们接受的科学逻辑自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按照那种真理的剩余理论(Residualtheorie),那些抹除了所谓主观因素而剩下的东西才是客观的,这种理论被黑格尔的批判击中了其空洞的核心;这个批判是如此致命,因为黑格尔并没有为这种理论设置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一个非理性统一性,而是紧紧抓住主观与客观之间向来彼此相互区分的因素,然后又将其理解为相互中介的因素。在所谓的社会科学领域中,客体本身统统都是为“精神”所中介的,而知识的硕果并非通过将主体分离出去才被生产出来,毋宁说是凭借主体最高的努力,历经其一切精神冲动和经验而获得的——今天的社会科学通过自我反省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迫得出的这个洞见,却源自黑格尔的关联体系。这个洞见赋予黑格尔以超出那种肆虐主体的科学活动的优越性,这种科学活动倒退到了对单纯零散的事实、被给予性和意见的记录上,倒退到对最无效的、最偶然的主观事物的记录上。黑格尔是如此坦率地将自身交付给了其对象的规定性,其实就是交付给了社会的客观动力,但他却又借助于他那贯穿一切实质性知识的主客体关系的构想,如此彻底地抵御住了非批判地接受事物外表(Fassade)的诱惑:本质与现象的辩证法运动到逻辑学的中心,不是没有缘由的。对此要提醒一种情况,即唯物主义版本的辩证法的掌管人、东方联盟的官方思想家们,将辩证法贬低为非反思性的反映论。若是缺少批判的发酵素,辩证法就会顺从地滑向独断主义,就像之前谢林的“理智直观”的直接性那样,而黑格尔论战的锋芒曾是指向这种直接性的。由于黑格尔批判了康德的形式与内容的二元论,通过将康德那些僵化的差异规定(按照黑格尔的阐释,还有费希特的)卷入到动力论之中来,但却不使诸因素的不可溶解性牺牲在直接的、肤浅的同一性之中,所以黑格尔就使康德的批判主义得以实现。对于他的唯心主义来说,理性成为了对康德进行再次批判意义上的批判理性,作为否定的理性,作为推动那些仍然被坚持着的因素的静止状态的理性。那些被康德对置起来的两极,形式与内容、自然与精神、理论与实践、自由与必然、自在之物与现象,全部贯穿着反思,如此一来这些规定中就不再有哪一个是最终的了。为了能够被思考,以及为了能够存在,任何因素都出于自身而恰恰需要其他的因素,这些因素在康德那里是被对置起来的。因此,在黑格尔这里中介(Vermittlung从来就不是两极之间的中间者(Mitteler),正如自克尔凯郭尔以来那最致命的误解所想象的那样;中介是贯穿两极,在它们之中发生的。这是黑格尔思想中激进的、与所有节制主义(Moderantismus)不相容的方面。黑格尔表明,传统哲学希望作为本体论基本成分而析出的那些东西,并不是些秘密的相互脱离的理念,反而它们任何一个都渴望其对立面,并且它们相互间的关系就是过程。但是,本体论的意义由此就发生改变了,这个改变是如此影响深远,以至于像如今一些黑格尔阐释者倾向于做的那样,继续将“本体论”这个词应用于一种所谓的基础结构,似乎是徒劳的,这种基础结构的本质恰恰在于,它并不是基础结构,并不是要素(óπoxeipevov)。正如康德认为的,没有理性和建构者(Konstituens)的主体条件,任何世界和被建构者(Konstitutum)都是不可能的:添加上黑格尔唯心主义的自我反思就是,如果脱离事实性的主体,从而最终就是脱离那些并非单纯主观的事物,脱离“世界”,那么任何建构者,精神的任何生产性条件都是不可能的。借助于这个坚定的回应(Antwort),传统形而上学百般依赖的遗产,即对万物必须能够回溯到的那个最终原理的追问,在黑格尔看来就变得迷误不堪了。
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
因此,辩证法这个黑格尔哲学的总概念,不能与那种方法论或是本体论的原理相提并论,好像用该原理来描绘黑格尔哲学,就如同用理念论来描绘中期柏拉图,或是用单子论来描绘菜布尼茨似的。辩证法不是精神的一种单纯的运作,通过这种运作,精神就可以逃脱其对象的束缚——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所起的作用确切说恰好相反,是客体与其自身概念之间的永久对立;辩证法也不是一种世界观,那种人们可以将现实压制到其图型(Schema)之中的世界观。辩证法很少青睐单一的定义,它本身也不适宜作任何单一的定义。辩证法是那种将理性自身的批判意识与对象的批判经验结合起来的不懈努力——验证(Verifizierung)这个科学概念根植于那种分裂和僵化的概念领域(如理论与经验),就是黑格尔对其宣战的领域。但是,如果人们非要追问黑格尔哲学的验证,那么正是辩证法的那种努力将无知(Ignoranz)这个概念的束缚甩掉的学说,已在最新的历史阶段上验证了自身;它是在这种程度上验证自身的,即它对抛开这种建构之可避免的主观任意,而且以单纯存在的东西为基准的尝试作出了如下判断:希特勒按照自身的意识形态,而且也是作为更强大利益的死心塌地的差役去消灭布尔什维克主义,而正是他的战争招来了笼罩在欧洲上空的斯拉夫世界的巨大阴影对斯拉夫世界黑格尔已带着不祥的预感说过,它尚未进人历史。但是黑格尔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不是通过一种历史性的先知眼光——对此黑格尔只感到轻蔑,而是通过那种建构性的力量,这种力量完全地进人存在的东西之中,但它作为理性、批判和可能性意识,却未曾取消自身。
参考文献:
[1]德文“Würdigung”源于动词“wurdigen”,它兼有评价、鉴赏、尊重、赞许和承认等意思。阿多诺此处一语双关,表明我们对前人的纪念活动包含着评估行为,而这其中反而又隐藏着某种不尊。——译者注
[2]格式塔理论,也叫完形理论,主要流行于20世纪初欧美的心理学界,其主要意图乃在于强调完形(Gestalt)作为研究对象的优先性,从而试图避开传统哲学中的经验与先天、主体与客体等的分裂问题。——译者注
[3]参见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59页。德文原文为“reine Zusehen”,疑为作者笔误。——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