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 | 建立在资产阶级之上的盲目爱情是痛苦的
1916年8月埃尔福丽德和马丁在博登湖边的莱辛瑙岛上愉快地度假,并且正式订了婚。第二年3月,二人正式去政府部门登记结婚。他们的朋友恩格贝特·克雷普斯为他们在弗莱堡大教堂的大学礼拜室里面操办了一个简单的、天主教的战时婚礼。而直到3月25日,里贝神父在威斯巴登为他们进行了新教的婚礼仪式之后,才举办了正式的婚礼庆典仪式。在这封婚礼前马丁写给埃尔福丽德的最后一封信里,他再次强调了书信往来的价值以及对他的巨大意义。本文摘自《海德格尔与妻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版,第46-57页。
弗莱堡,1917年3月12日
我的小心肝:
我从心底里感谢你的来信。为什么你的一封信能在我心中造成那么深的影响,同时也能让我灵魂中的东西得到解放?今天,当我把你的信反反复复地读了足够多遍以后,我想我终于弄清楚了——这封你我之间的书信有种纯粹的东西;只要我们还没有真正有条件住在一起,真正过着那种在活生生的近旁的无拘无束的生活。
书信是一种灵魂与精神的共同之处的形态——却是一个苍白的,但又是不受拘束的,彻彻底底的形态。你的信在我看来总是我们在我们共同的房子里面真实的生活的象征——那种象征通过我们自由的行为构建的生命共同体,来自我们自己个性存在的最终深刻性之中。
你在作为女性的自身当中找到了一个边界——与我接壤的边界——可是只是因为,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个与你那值得崇敬的自我接壤的边界。
在我们小圈子内的讲座课之后,我内心都会从一种远方的孤寂中呐喊,渴望真实地活生生地处在你宁静的近旁——
我不能在别人面前说,我要求一次最后的“谈话”的意义是什么我想在你的心里休憩,我想望向你眼睛里那宁静而又能使人心绪宁静的澄明。我不想回家去,想安安静静地待在你的身边,把我的手放在你的手里,静静地休息。也许你也是和我一样的想法——但是习俗和形势——它们到现在一直在阻碍着我们真实的生活,它们警告我要离开。
所有这些我都要承受,只是因为我“内心最深处”是一个有着灵魂个性的活生生的统一体——没有这个统一体,自主的生活和爱情的灵魂统一体不过是个决定了无法克服的苦痛的悲剧而已。而对你,亲爱的,便是一个持续不断的牺牲,一个巨大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的牺牲。但是它也应该是幸福,即使不是一种世俗意义上的,而是从深处崛起的,不是被动地被接受的幸福。
而且你知道的:在我们的婚姻中你的作用如宁静的道路,你那女性的存在在我最直接的创作现实中,你那母性的使命在我们形而上的命运之中,今天,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我的生命中不能失去的能量,也是我们的爱情当中鲜活的作用和生命的关联——这些是我们生命统一体中形而上和历史的东西。
上帝做的,即是好的。我们两个人其实足够强大,如果和卡尔还有葛尔特鲁特生活在一起的话。——但是也许正是这样,我们才会以更静默的方式,更深地承受着——不是出于资产阶级市民生活的原因——而是精神上的,形而上学的。弗莉德对我越是可爱而友善,对我来说就越有些显得太陌生——越是和葛尔特鲁特能够那么热烈地交谈,这些内容就越缺少了直觉的宏大——卡尔的态度越是表现得友好——他就越让我感觉是那样空洞而笨拙(内心的,精神上的)——奥克斯纳越表现的游历过许多地方,能够很好地体会别人的想法,我就越觉得他缺少那种精神上不顾一切的、强硬的方面——
所有这些在我们的小圈子里面的人际关系在我看来都是那种我随时都会触碰到并带来伤害的,然而我却也不会觉得它会是种损失——
这些和我灵魂作用的领域之间被一道深深的鸿沟隔开,而这灵魂作用的领域则是你对我的爱——并不是因为它只在纯精神的、处理我最根本工作的、对于暂时的和持续的紧张关系的理解力当中起作用——不,而是因为在你身上,亲爱的,你整个灵魂以最“稚童般的目光、最忠诚的吻、最母性的警示、最女性的请求向我召唤因为你是我的——我是你的——因为我们在一个独特的上帝创造的整体中,我们属于上帝——我们需要一个真实的自主实在——一个无拘无束地为我们而在的存在。
我们形而上的自我和统一的实在性的“确定性”不是一个抽象的目的论的东西,而是一个灵魂的历史的东西,并且是第一个,同时也只是在行动和体验的鲜活中,也即是整体、深刻、善和爱中的生活。
我们大多数时候想的生活,即使是我们想要的,太过于静止——按照某种模式,而不是从它历史的一次性和丰富性来考虑——它不仅意味着一种根本上的意义的实现,而是从一种个性的中心当中产生的一次性和可构建性,拥有一种原创的特殊价值;正是如此,我们才被赋予了天生的倾向和内在的力量,它们每天都更加有力而丰富地在我们的生活中表现出来。
在这样的生活中,一旦不同的、多种价值的关系在其中心的统一以及向外的发散中被感觉和被引导出来,丰富的确定性就已经在那里了,它对于纯粹的邻近可以起到足够强的效果。
这种内心之中成长高大带来了一种在一切精神面前的优雅的谦卑,每一个创造开启的只是价值提升的可能性——内在的颠覆不再发展为灾难——而只是它们蕴含的巨大力量被收集起来变成了正向的能量和新的契机。
这样的结构中的生命必然有着一种和精神以及灵魂史的内在关系——一种内在的也意味着自由的关系,这种关系每时每刻都保有压抑的态度表达出的广度与果决。
这种所谓的保有的程度以形而上的方式召唤[5]个人的人格——这就是宽恕。形而上的召唤可以防止我们堕入生命实现的单纯的被推动和堆积的领域中,从而将一切价值看得无足轻重。它摆脱了纯自然的存在的压力。
上帝保佑我们,让我们在这召唤中——在忠诚中对抗我们自已——我们强烈而炽热的爱情和热忱的喜悦的见证。
如果你也非常高兴的话,我的小心肝,
发自内心热忱地,忠诚地吻你。
你的小伙子
注:
3月20日,埃尔福丽德和马丁正式去政府部门登记结婚。第二天,马丁的朋友恩格贝特·克雷普斯为他们在弗莱堡大教堂的大学礼拜室里面操办了一个简单的、天主教的战时婚礼。而直到3月25日,里贝神父在威斯巴登为他们进行了新教的婚礼仪式之后,才举办了正式的婚礼庆典仪式。埃尔福丽德的母亲操办了一场婚礼仪式,然而可惜的是,新娘的父亲不能前来。他还得一直待在莱比锡附近的博尔纳。埃尔福丽德的同父异母的姐妹埃尔瑟,嫁给了普雷斯汀,带着小女儿小埃尔福丽德来参加了婚礼。新娘是孩子的教母,只有6岁大的小埃尔福丽德在婚礼上分发鲜花。
1917年婚礼的早晨
新婚的夫妻居住在卡尔大街的一间两居室内,他们每天在科尔坪餐厅用午餐。
马丁的父母试图来接受这个不同教派间的“通婚”,给他们寄来装有食物的包裹,也和他们保持着通信联系。
埃尔福丽德非常喜欢黑森林,经常去那里,享受着希尔贝山的木屋生活。这期间,战争成了世界大战。
马丁到这时还没有和胡塞尔建立密切的关系,后者作为海因里希·李凯尔特教授席位的继任者,于1916年3月应聘来到了弗莱堡。
弗莱堡,1917年圣灵降临节,星期日
我亲爱的小心肝:
从山谷中传来小伙子对你衷心的问候!同时也是个象征!我在我的山里缺少攀登;我只有“开端”以及现在所有问题的开塑。它唤起了一种哲学创作上的虚假的想象,我想把这种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持续的状态标志为等待——它部分的是触碰的最高级活动——在进行准备,在形成观点和见解。而我去胡塞尔那里,只是一个过程中的一个章节而已,它的大部分从黑暗中向我走来,然后又继续奔跑进黑暗之中。我在今年冬天的时候说过,设置认识的边界是个荒谬的事情,我们更应该想方设法让认识尽可能地走向深刻。谁如果说服自己,认为认识是有边界的,那么他就已经建筑了一座房子,然后所有其他的工作都只是一些不太困难的内部改善。在设置理念的语境中就出现了一个双重的可能性:一方面是在同样的意义上纯粹的否定边界的存在,然后无忧无虑地去认识问题,并解决一切难题——另一方面是把边界看成一种流动性的东西去加以设置,然而这时决定性的成就往往就在于推动和打破一定的边界,我们可以把这种“观点”称为乐观的非理性主义。
我还是无法把胡塞尔的现象学当成一种决定性的东西(Endgültigkeit)来加以接受,尽管它进入哲学中来——因为它在思想的发端以及相应的目标上都太过狭窄,太显得没有血肉(zu eng u.blutlos),因为这样的一种设置不应该太过纯粹化。生命太丰富了,也太宏大了——因此,就要为以哲学系统的形式出现,并想迫近其纯粹意义的相对性发现通向纯粹的,构建相对性的,解放的道路。单纯的逻辑学家就会面对一个荒谬的东西——而站在绝缘凳上的逻辑学家在哲学中就会彷徨无助。黑格尔在他哲学思考的开始阶段写下了名篇:“费希特和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别”。在今天无法回避相类似的讨论的不容退让的必要性,然而问题的基本形势完全不同,并更加错综复杂了;现象学和价值哲学的差别,并且作为原则性的批判,是原则性的,而非在局部或者个别的地方。在我授课以来,迄今为止我也不断经历了这种颠覆——直到“历史的人”为我照亮了这个冬季——
但是现在我只留下了更为瘦削的念头,因为不断地尖锐的批判。
客观的体系,自我批判以及由此产生的态度在最近的几个月里完全控制了我——直到我从现在开始洞见到了它的必要性。此外,我也克服了急躁而鲁莽的倾向,能够不受拘束地以完全的批判力量来让自己投入进去。
这样一来就导致了我最近几周都显得特别没有效率,我也无法进行任何交谈或是形成任何观点。为了你,我亲爱的,我既承受了这一切,另外我也知道你是强大的,能够经受得起这样的一个成长中的阶段。在这其中,我得到了巨大的保障,以便能够继续我下面的工作,每天我都很感谢你给我带来的创作的可能性,虽然我并没有明确地对你说起。尽管服役影响了我对于批判性工作实际的展开——但是只要不受它干扰的时候,我就会更加确信地进人实在的倾向,这对于哲学来说又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需要。无论如何服役阻碍了个人生活,所以它必然带来一定程度的小小牺牲。
你肯定也已经经历过,我——尽管我整天都在忙我的事情,在内心更愉快、更放松,并且真正能够分享从我们的幸福中悄悄涌出的喜悦。
在你完全成为我的之后,生活对我来说就向“外部”,我的意思是,在直接的日常的并非不重要的事情上面圆满了——这就是说,我以极大的保险拥有了灵魂的所有震荡的广度——并且这是一个极大的灵魂上的价值丰富性,为此我每天都对你心怀感激。
一段婚姻,如果建立在资产阶级的盲目爱情之上,必然是一种痛苦——而对我而言同样令人费解的则是所谓的理性婚姻。在其完全存在中的实在的爱情意味着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我确信的是,我们两个人能够拥有它。因此,我殷切地盼望着能够为我们的孩子,并且——在广义上讲——我们大学里面的年轻人做点什么,提升他们进入一个精神的共同体中,一座“看不见的教堂”。我想完全和神秘主义以及神秘会社的想法保持距离——如果你回忆一下索姆[6]的教会的概念,就能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吉瑟特小姐,我们的家庭哲学家,今天早上说:“是吗,博士先生,如果您能整天这么工作的话,那么您很高兴,并且这符合您的本性,就像博士太太充满阳光一样,如果她想着走出屋子,走到自然中去亲近那些花花草草的话。”这时她把我早餐的面包弄好,可是我居然就忘了。在路上,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就发现你在这些细节上是多么关心我。
幸好我们12:30的时候就已经出来了,这样我就能早点吃上饭了。虽然东西很少,也不怎么好。但是我已经吃过了小面包,而且已经饱了。昨天我和卡尔·[里贝]一起在“银行”的,我们聊得很开心,我已经为今天晚上感到高兴了(巴赫!)。
妈妈的包裹昨天早上到的;我把信顺便给了卡尔。奶酪买好了。
[弟弟]弗利茨写道,他让我转达衷心的问候。然后就没有什么新鲜事了。人们越来越多地谈到和平,也不是无凭无据。小图片是来自露依森高地的。
我睡得很好,而且及时醒了。我很为明天感到高兴。
你们在山上一定过了非常棒的日子——给我带来更多的阳光和花香,给我更多灵魂的启迪。
我很想你,我亲爱的小心肝,我给你寄去我衷心的吻,寄到山上去,热切地盼望你的来信。
你愉快的小伙子。
代我向弗莉德问好,你们玩得开心。
翻过来!
我给你们顺便寄来这个李凯尔特的小东西。请注意它。
你可以从中看出,在我们这个学派里面存在着什么样的精神以及李凯尔特同普菲尔施福特的描写相比是如何做的。
注:
7月7日,马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受邀到女大学生小木屋做客。而且对于埃尔福丽德来说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她从冬季学期开始就有了服役的义务,不能继续就读大学,也就因此而丧失了会员资格。
8月初,埃尔福丽德和她的朋友弗莉德·里贝一起参加了自由德意志同盟的聚会,来到了罗蕾莱。她们夜晚时乘着一叶小舟渡过莱茵、为了去一间小客店里面过夜。埃尔福丽德倾心于漫游鸟运动的理念,以及它们改革式的想法,比如漫游、戒烟、戒酒、健康饮食以及穿着改良服装。
布勒(博士,教授),画家比希尔和马丁,露依森高地,1917年5月
然后马丁和埃尔福丽德一起去了梅斯基尔希,他的父母那里。埃尔福丽德被介绍给了马丁父母双方的亲属,在郊游中,她慢慢了解和认识了马丁的家乡。另外,对于马丁来说的一个全新体验就是常常去郊游,直到通过埃尔福丽德,他才慢慢喜欢这项活动。
暑假后,埃尔福丽德得当老师了,因为在弗莱堡,由于战争服役的关系,学生数量没有变化的情况下,缺少大概100名教师。一开始她在一家男孩子的小学校里面任教,接着又转到霍尔茨马克特广场旁边的一家更高级的女校中教法语和新教宗教知识。当老师的薪水改善了他们的经济状况;光靠马丁两课时的课时费以及服役的饷银收入是很微薄的。然而教书对埃尔福丽德来说是劳累的:班级很大,而且她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教学经验。
购买食物、衣服、床上用品和供暖燃料变得越来越困难,也花费了她越来越多的时间,尽管她像往常一样有家政助手。
秋天,她终于在莱尔辛大街8号找到了一间套房,里面本来有一些家具,再加上埃尔福丽德的嫁妆一起,房子被布置得不错。房子虽然在三楼,但是却很安静,阳光也好。
在夫妻俩周围也有一圈朋友,就是所谓的“小俱乐部”,埃尔福丽德特别注重关系的维护。马丁享受着和埃尔福丽德要好的女大学生们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