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论弗洛伊德的“冲动”与精神分析家的欲望
冲动[1],正如它是由弗洛伊德从无意识的经验出发而构思的那样,禁止心理学化的思想——这种诉诸本能的思想由于假设自然中有一种行为准则(morale)而掩盖了其无知。
冲动,我们决不会将它召回到在其整体和本质上服务于技术官僚剥削的心理学家的刚愎自用,弗洛伊德的冲动与本能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弗洛伊德的表达允许这一混淆)。
力比多不是性本能。弗洛伊德指出其在最大限度下到男性欲望的缩减,就足以提醒我们对此加以注意。
力比多在弗洛伊德那里是一种可以接受量化(quantimétrie)的能量——由于它(这种量化)是无用的因而更容易引入在理论中,因为在那里识别出的只是某些恒定的量(quanta)。
其性的色彩——由于铭刻在其最隐秘的本质中而受到弗洛伊德相当明确地主张——是空的色彩(couleur-de-vide):悬置在一个缺口(béance)的光亮中。
这个缺口就是欲望在被讽刺地称作快乐的原则为了退回到某种现实而强加给它的那些界限上遇到的东西,我们可以说,现实在此只是实践的领域。
正是从这一领域中弗洛伊德主义分离出了一种欲望,其根源本质上在于那些不可能性中。
这就是道德学家过去能够从中突显的轮廓,若是我们的时代没有因那些田园牧歌似的要求而这样异常动荡的话。
此即弗洛伊德持续参照于愿望的思想(Wunschgedanken)[2]与思维的全能之意旨所在:他宣告的不是夸大狂,而是那些对立面的和解。
这也许意味着维纳斯被逐出了我们的世界:神学的衰落。
但是弗洛伊德向我们揭示的是,多亏父名(Nom-du-Père)[3]人才不继续依附于对母亲的性服务,而指向父亲的侵凌是法则的根源并且法则服务于它经由乱伦的禁止而建立的欲望。
因为无意识表明,欲望紧扣着禁止,并且俄狄浦斯的危机对于性成熟本身而言是决定性的。
心理学家立即把这个发现转向了一种曲解以便从中得出一种“强加母性”(gratification maternelle)[4]的行为准则,即一种把成年人幼稚化的心理治疗,而孩子却没有从中得到更好的承认。
精神分析家受制于此是再常有不过的事情。人们在这里逃避的是什么呢?
如果说对阉割的恐惧是性欲正常化的根源所在,那么让我们别忘了这大概跟它在俄狄浦斯身上禁止的违反有关——它同样在他身上规定了服从,因为它阻止了他染上同性恋的癖好。
因而倒不如说是对阉割的承担(assomption)创造了欲望得以从中建立的缺失。欲望是对欲望的欲望,我们曾经说过,是服从于法则的他者[5]的欲望。
(事实上,女人必须就此经历同样的辩证法——但却没有什么事情迫使她这么做:她必须丧失她所没有的东西——这一事实引起了我们的疑虑:因为这允许我们去说,正是石祖由于缺位(par défaut),造成了象征债务的总额:当我们拥有它时,是账单——当我们没有它时,是有争议的债券)。
阉割是弗洛伊德在欲望中引入的全新的原动力,因为它给欲望的缺失赋予了仍然在苏格拉底的辩论中是谜一般的意义,尽管是保留在《会饮篇》的关系中。
因此“爱若”(έρών)的“神像”(άγαλμα)[6]证实了欲望借以改变爱者[7]本质的原则。在阿尔喀比亚德的寻觅中,他泄露了爱的欺骗及其卑劣(爱即是想要被爱)——而他当时是准备好为此委身的。
这并没有允许我们在此讨论的背景下把事情推进到证明冲动的概念将其表现为一种蒙太奇(montage)[8]的地步。
弗洛伊德曾经说,冲动是我们的神话。这不应该被理解成一种对非实在(irréel)的指涉。像通常的那些神话一样,它们神话的正是实在[9]:在此“它”(冲动)产生了欲望,因为它在欲望中再现了主体跟丧失的客体的关系。
并不缺少那些经过得益和失去的客体来占据它的位置[10]。但是它们中只有有限的数量[11]能够扮演一种由蜥蜴在困境中抛弃其尾巴的自残而极好地象征化的角色。欲望不幸遭遇到享乐的篱笆,受到一个恶神的监视。
这桩悲剧并非人们所认为的那样偶然。它是本质的:因为欲望来自于他者,而享乐则处在物的一边。
主体由此而受到多重的磔邢,弗洛伊德的第二地形学正好与此相符。另外还有一种情况不去看到那些可能令人震惊的事情,即是说认同在其中是由欲望决定的而没有满足冲动。
这是因为冲动划分了主体和欲望,这种欲望只是通过被他误认的这一分割跟一个引起欲望的客体的关系而得以维持的。此即幻想的结构。
分析家的欲望因此会是怎样的呢?他为之倾注心血的治疗会是怎样的呢?
他是否会掉进因其那些高尚的情操取代了信仰而名誉扫地的神甫的布道中去,并像他那样接受一种滥用的“指导”呢?
我们只会在此注意到,除了那个曾经是鬼神(génie)时代的伟大喜剧作家的浪荡子[12]之外,没有人甚至在启蒙运动的时代也没有人侵犯过医生的特权,尽管他并不比其他人虔诚。
当分析家经过世俗化而走向一种既不能避免优生学也不能避免对那些不正常人的政治隔离的社会化的时候,他能够躲开这种古老的授职吗?
精神分析家是否会接替,不是接替一种末世论[13],而是接替有关一种最初目的(fin première)的那些权利呢?
那么,分析在治疗学之外的目的[14]是什么呢?当涉及到做一个分析的时候是不可能不把它跟治疗学区分开的。
因为,我们已经说过,如果不进入转移的原动力中的话,那么最终在精神分析中运作的就是分析家的欲望。
一种哲学会议的风格似乎反而使得每个人都在夸耀其自身的不可渗透性。
我们并不比一个他者更缺乏这么做的才能,但是在精神分析的训练领域中,这种移置过程造成了教学的不和谐音。
让我们说,我在教学中把技术联系于这个最初目的。
在结论的时刻我们很遗憾恩里科•卡斯特里的那个深刻的问题仍然被搁置在一边。
这里的虚无主义(与虚无主义的指责)曾经是个好借口,以避免我们面对这个魔鬼般的人,或者,如人们可能希望的那样,面对焦虑。
(译者:李新雨)[15]
(本文载于成都精神分析中心第五届年会论文集《冲动与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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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这是我们在恩里科•卡斯特里(Enrico Castelli)教授于罗马召开的一届惹人注目的学术研讨会上所作的发言的摘要。此次会议是以科学的那些效果在伦理学中引入的一些问题为主题而举办的一系列研讨会中的第二次会议——恩里科•卡斯特里令人钦佩地擅长就此拟定出一些疑难问题。
此次会议在“技术与决疑论”的题目下在罗马大学从1964年1月7日持续到1月12日。
我们避免在那里过早地开始一种当时并不可控的传播,即传播数天后我们在高等师范学院开设的那些讲座上我后来就冲动所讲的东西。
本文递交给此次研讨会的《议程》以便在那里扼要我们的交流与我们的发言。——原注
[2] 拉康在原文中并没有使用法语而是直接援引弗洛伊德的德语单词来指称这一术语,并在括号内加上英文wishful thinking。谨慎起见,本文将其作字面翻译,但是它同样具有诸如“如意算盘”、“一厢情愿”和“痴心妄想”等引申含义。因而才有了下面拉康对于夸大狂的提及。
[3] 法语nom具有名字、名称、姓氏、名义、名气、名词等多重含义,因而给这个术语的翻译和理解提供了不同的语境和参照,这也是为什么拉康经常将其用作复数 “des Noms-du-Père”的原因所在。在拉康的父性隐喻中,父名主要是指“父亲对母亲欲望的命名”,因此它是在主体的精神现实中运作的一个关键能指,如果这个能指遭到排除,主体即在结构上成为精神病。然而,在拉康最初引入这个术语的时候,似乎涉及到的是一种对基督教的参考,诸如“圣父的名义”或者“耶和华的名字”即一个禁止被说出的名字,在此意义上似乎将其译作“父亲的名义”或“父亲的名字”也比较合适。此外,它可以根据nom和non的同音被理解为 “父亲的不”,“父亲的禁止”。同样,鉴于介词de的语法作用,我们还可以把它理解为父亲在孩子身上传递的名字或者孩子从父亲那里接受的名字等等,即父亲家族的姓或者父亲给孩子取的名。霍大同教授建议将其译作“父姓”。
[4] 该词组的字面意思是“母性满意”。但是法语动词gratifier具有某种讽刺的意味,即“对……饱以……”、“把……强加于……”等等。因此,我在这里将其译作“强加母性”以突显拉康措辞上的讽刺意味,也就是说母亲(治疗师)在把某种东西强加给孩子(病人)的时候是相当满足的,她享乐于这么做,即在母性中存在着某种“享乐的泛滥”。因而,拉康在母性和倒错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于是才有了他在下文中对于同性恋的提及。以一种拉康式的措辞,我们甚至可以说 “母性是像倒错那样结构的”,并以此来指涉精神分析的经典公式“神圣的母亲∶倒错的儿子”。关于冲动和倒错的关系,见弗洛伊德《冲动及其命运》与拉康《讨论班XI: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第十四章和十五章的讨论。
[5] 出于某种理由,我坚持选择使用“他者”而非“彼者”来翻译拉康的这一术语,并遵循拉康著作原文中的排版细节,以黑体的“他者”翻译象征的A并以楷体的“他者”来翻译想象的a。借此机会,我希望可以在这个术语的翻译问题上展开更多充分的讨论。
[6] 关于erôn和agalma,见拉康在《讨论班VIII:转移》中对《会饮篇》的详细评论。
[7] 通常将amant译作情人或恋人,而将bien-aimé译作爱人。但是根据主动和被动的语法规则,似乎将它们分别译作爱者和被爱者更加合适,由此才可能进入冲动和欲望的讨论。
[8] 在弗洛伊德那里,冲动是一个介于躯体和精神之间的边界概念,它是由其推力(Drang)、来源(Quelle)、客体(Objekt)及目的(Ziel)此四项合成的概念。拉康指出,冲动的四要素只能脱节地出现,就好像一幅超现实主义的拼贴画那样在那些最为异质的形象间连续地跳跃而没有任何过渡——此即拉康所谓的冲动的蒙太奇。关于冲动的蒙太奇,见弗洛伊德《冲动及其命运》与拉康《讨论班XI》第十三章的讨论。
[9] 由此,拉康同样在他自己的理论中制作出一个神话,即力比多的“薄片”神话,见《无意识的位置》与《讨论班XI:精神分析的四个基本概念》第十五章。
[10] 这样一些经过得益和失去的客体即是部分客体,这些客体在冲动中占据着缺口(空)的位置并因而呈现出一种“石祖的意义”,也就是说呈现出某种“欲望的价值”,故而拉康说冲动在此产生了欲望。由于没有一种“整体的性趋向”(Die ganze Sexualstrebung),因而对于拉康,就冲动只是部分地代表性欲而言,每个冲动都是部分冲动。同样,由于人类作为有性繁殖的生物在其性化过程中遭受了某种“永生的丧失”而注定了“死亡的命运”,所有冲动都是死冲动。
[11] 在《主体的颠覆与欲望辩证法》一文中,拉康提供了一份部分客体的名单:乳头、粪便、石祖(想象的客体)、尿流、音素、目光、声音、无……这些客体的共同特征在于:它们没有镜像,也就是说没有相异性,因而可以成为主体的“衣料”或者更确切地说成为主体的“衬里”。
[12] 法语génie同样具有天才的意思,拉康似乎在此指涉的是莫里哀。
[13] 拉康在此用作参照的末世论涉及的是最终目的(fin dernière),即:死亡——末日审判——天堂或地狱。
[14] 在拉康的术语学中,fin de l’analyse特指分析的结束。因而,我们不难看出,拉康通过讨论冲动和分析家的欲望而试图引入的正是训练性分析的维度。继而在此基础上,他决定在其学派的制度上推行一种允许分析者证实其分析结束的“通过”程序。
[15] 在本文的翻译过程中,我实实在在地“享受”了一把褚孝泉所说的那种“字典不离手,冷汗不离身”的状态。由此,我想要提出自己是一个“异者”的概念,即:作为一个语言的“异客”穿行在两堵不可能的“语言之墙”间——其实远不止两堵,这更像是一座语言的迷宫,好在分析之于我是一个看得见的出口,如果说很不幸它变成一间牢房的话,那么分析也仍将是一扇可以透进些许光亮的铁窗——为此我挨了不少块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