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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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克海默、阿多诺 | 当观念成为为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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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克斯·霍克海默 西奥多·阿多诺

译者:渠敬东 曹卫东

出版方: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1


观念转化为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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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东方国家的古代历史当中会透露出一些我们现代人十分熟悉的历史趋向。隔着一段距离,这点看得特别清楚。

多伊森(Pau Deussen)[1]在其有关《五十奥义书》(Isa-Upanishad)的解释中就曾指出,在这部著作里,印度思想超越远古而迈出的步伐,非常类似于耶稣对《马太福音》[2]所记载的施洗者约翰的超越,以及斯多亚学派对大儒学派的超越。从历史角度说,这种看法是片面的,因为施洗者约翰和犬儒学派所持有的决不妥协的观念--与《五十奥义书》[3]前几节所表现出来的进步观念没有什么大的差别--所指向的是,从占据统治地位的宗派和党派中分裂出来的左翼观念,而不是从欧洲哲学、基督教以及被分离出来的吠陀教发展而来的历史运动主流。多伊森自已也认为,《五十奥义书》通常被看作是第一部印度思想文集,据说它盖过了在此之前的所有其他著作。然而,正是这部破天荒的著作,露出了这样一些迹象:青年激进派倾向以及对现实统治的革命性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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吠陀教、斯多亚主义或基督教都能够确立一种组织形式,通往这些形式的关键一步在于它们都投人到了社会活动当中,建立起了统一的理论体系。所有这些,均在这样的学说中得到了反映:即如果心态端正,那么积极参与生活就不会危及灵魂的拯救。但在圣·保罗(St.Paul)那里,基督教才达到了这个阶段。这样,远离现实的观念便转变成了宗教。那些拒不妥协的个人遭到了指责。他们“拒绝了生儿育女、发财致富、混迹于世、沿街乞讨等各种欲望。因为生儿育女的欲望就是占有的欲望,占有的欲望就是入世的欲望,而所有这些欲望都是空洞的”。[4]在那些比较开化的人看来,谁这样认为,谁也许就道出了真理,但他并没有能够跟上社会生活的步伐。因此,他们变得疯狂起来,就像施洗者约翰。他“身披骆驼毛,腰扎皮带,嘴里吃着蝗虫和野蜂蜜”。[5]黑格尔告诉我们说:“犬儒学派没有什么哲学的教养,也没有使他们的学说成为一个体系,一门科学,后来才由斯多亚学派把他们的学说提高为一个哲学学科。”[6]他们的继承者把他们称为“猪猡和恬不知耻的乞丐”。[7]

根据历史的记载,拒不妥协的人也有各种各样的有组织的团体,否则,甚至连他们的名字也不会留给我们。至少可以说,他们建立了一种系统的学说和行为准则。即便是那些最初遭到严厉攻击的比较激进的《奥义书》(Upanishad),也变成了教士公会的经文和祭祀格言。[8]施洗者约翰所建立的并不是一种宗教,而是一种教团。[9]犬儒主义者也构成了一个哲学流派,他们的始作俑者安底斯泰纳(Antisthenes),甚至勾画出了国家理论的轮廓。[10]然而,对这些历史的局外人来说,他们的理论和实践体系既不是天衣无缝的,也不是一以贯之的;这些体系与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卓有成效的体系有所不同。在他们看来,观念和个体要比行政机构和集体来得重要。因此,他们招来了愤怒。柏拉图坚决拒斥把哲学王的职责与普通的牧人等同起来,以及不顾防止人们变成猪猡的国家防线[11],从而使人类组织陷入松松垮垮的状态的倾向,他所指的就是犬儒学派。那些拒不妥协的人可能会团结起来,并加强合作,但他们还是没有建立一个强大的等级体系。不管是在他们缺乏一致性和逻辑性的理论里,还是在他们没有得到妥善调整的实践活动里,他们自身的存在都不能反映出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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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宗教和哲学中的激进派与赶潮派之间的形式差别;这种区别并不在于孤立的内容。乔答摩(Gautama)的禁欲教派征服了亚细亚世界。在乔答摩的一生中,他表现出了名副其实的组织才能。尽管他与宗教改革家桑羯罗(Kankara)不同,没有拒绝向社会底层传教[12],但他也明确承认对人的占有,并且大力褒扬加入到他的教团中的“名门之后”,其中,“低贱之辈看起来已经成为了被扫地出门的异类”[13]。这样,从一开始就按照婆罗门所规定的体系对信徒进行了划分。[14]那些脆弱的人、疾病缠身的人,罪恶累累的人,以及许多其他类型的人都不能加入进来。[15]于是,在要求加入时就会被问及各种各样的问题:“你得过麻风病、痨病或者是眩晕症吗?你是一个人吗?你是一个男人吗?你是你的主人吗?你有没有欠债?你为王室效劳过吗?如此等等。这和残酷的印度父权制如出一辙,原始佛教教团接受妇女作为信徒是十分不情愿的。她们必须屈从于男人,永远处于不成熟状态。[16]整个教团不仅投合了统治者的喜好,而且完全适合于印度社会的生活。

这样,无论是禁欲主义,还是唯物主义,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倾向都具有了不确定性。从压制的角度来看,不管禁欲主义拒绝介入到业已败坏的生活秩序中来,还是大众的物质要求像前者一样,被当成了各种陈词滥调所强行规定的纪律手段,两者是一丘之貉,旨在促使人们去适应不公的社会状态。现存的唯物主义制度,以及自私自利的自我主义,往往都会与克制联系在一起,而非资产阶级充满幻想的目光却会从唯物主义出发,掠过既存的社会秩序,投向一个肥美甘甜的世界。真正的唯物主义彻底废除了禁欲主义,而真正的禁欲主义也彻底废除了唯物主义。古老的宗教史和学派史,如同现代的革命史和党派史一样告诉我们生存的代价就是实实在在的人世过程,就是把观念转化为支配的过程。

注释

[1] 保罗·多伊森(Paul Deussen)SechzigUpanishad's des VedaLeipzig1905,第524页。

[2] 《马太褔音》,第2章,第17-19节。

[3] 特别参见Brihadaranyaka-Upanishad3.5.14.4.22。多伊森:Sechzig Upanishad'sdes Veda .436-437479-480页。

[4] 多伊森:SechzigUpanishad's des Veda,第436

[5] 《马可褔音》,第1章,第6节。

[6]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黑格尔全集》,第14卷,第159-160页。[译文参见贺麟、王太庆译:《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第14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译者注]

[7]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黑格尔全集》,第14卷,第168页。

[8] 参见多伊森:SechzigUpanishad's des Veda,第373页。

[9] 迈耶尔(Eduard Meyer):《基督教的起源》(Ursprung und Anfänge des Chritentums),Stuttgart und Berli1921,第1卷,第90页。

[10] 《第欧根尼·拉尔修》,第4卷,第15页。

[11] 请參阅《政治学》(Politei),第372页。《政治学》(Poltikos),第267页及下两页:以及策勒(Eduard Zeller):《希腊哲学》(Die Philosophie der GriechenLeipzig)1922,2.1、第325--326页。

[12] 参见多伊森:《吠陀体系》,1906,第63页及下两页。

[13] 赫尔曼·奥登伯格(Hermann Oldenberg):《佛陀》(Buddha),斯图加特,菜比锡,1914,第174-175页。

[14] 同上书,第386页。

[15] 同上书,第393-394页。

[16] 同上书,第184页及下两页,第424页及下两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