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与荣格信:朝向死亡的存在
第53封 马丁·海德格尔致恩斯特·荣格
亲爱的荣格先生:
感谢您1月10日的来信;然而我并不认识莱昂哈特·费舍,同样也不知道他的那篇文章。若您能在方便的时候把它寄给我,将不胜感谢。
在我对叔本华的态度这个问题上,您的判断是正确的;只不过我不会把这种态度如此极端地描述为“否定的”;对于叔本华在十九世纪哲学中的重要性,我是承认的。至于雅斯贝尔斯的那句话(我不会说这样的话),人们只能说:“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向您和您夫人致以问候和祝福!
您的
马丁·海德格尔
1969年2月2日于弗莱堡
第54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明信片)
亲爱的海德格尔先生:
非常感谢您的来信。我已经请求费舍先生给您寄去他的文章的一个样册。杰哈德·尼贝尔这些日子里正在我这里做客,他也很喜欢这篇“laudatio”[颂词][1]。
衷心祝福!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69年2月5日于维尔福林根
注释:
[1] 指费舍的那篇文章。——译注
第55封 恩斯特·荣格致艾尔弗莉德·海德格尔
亲爱的、尊敬的海德格尔夫人:
您先生的八十寿辰庆典已经大致定了下来,我相信,像往常那样,将是由您来承负起这个重担。
就此可以说一些知心的话:我不知道,庆典举行那天,我是否还在德国。无论如何,我已经准备了一个小型作品,这部作品的付印是致献给您先生的,并将在生日那天呈送。二十年前我已做过类似的献礼,那时我奉上的是《超越线》。但这部作品不是在克劳斯特曼出版,而是会作为素朴的、独立的生日礼物出现。若届时我正在旅行,我弟弟或别的一个人将会代我呈送,倘若您不介意的话。否则我也还可以通过邮局呈送礼物。我想,受庆祝者,当他度过了那样的一天,将是欢欣喜悦的。
有件好玩的事情可以分享一下,这里附上一封短函,是我与我家乡瑞伯格市[2]市长的一封通信。我家乡的市民们想要以我的名字命名一所新学校,但下萨克森州政府却禁止他们这么做。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因为这种荣誉往往会招致新的指责。我将非常乐意在我的遗嘱中加上一段话,我要表明,在我去世后也不允许发生这种事情——让我在暮色中再次面对人们,“正在到来的人们”。
我们常常会有同样的客人,最近,令人喜爱的帕米尔先生就是我们的共同客人。但让我感到遗憾的是,您未能接待文缇拉·豪里亚;他非常值得一见。
致以衷心问候和美好祝福!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69年5月30日于维尔福林根
注释:
[2] 恩斯特·荣格出生于海德堡,瑞伯格是其成长的地方。——译注
第56封 艾尔弗莉德·海德格尔致恩斯特·荣格
亲爱的荣格先生:
非常感谢您的来信。您不能参加在阿穆瑞斯维尔举行的生日庆典,我先生对此感到遗憾。这个瑞士的“世界村庄”[3]非常懂得如何举办一场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劳累的庆典。否则的话,这样的一场八十岁生日庆典就会变成上帝的一种惩罚;但人们又如何才能逃避这种惩罚呢?
我没有对我先生说起您要送的礼物;它将会让他感到高兴的——它将胜于其他一切礼物。他故乡梅斯基尔希的市长向我透露,他想把那里的那个新的待建的中学命名为“马丁·海德格尔中学”。我希望,斯图加特的政府也能像汉诺威的政府那样对此说“不”[4]。
向您夫人和您致以衷心问候!
您的
艾尔弗莉德·海德格尔
1969年6月15日
注释:
[3] 指阿穆瑞斯维尔。——译注
[4] 梅斯基尔希位于巴登-符腾堡州,该州首府是斯图加特;瑞伯格市位于下萨克森州,该州首府是汉诺威。——译注
第57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
亲爱的、尊敬的马丁·海德格尔:
《羽毛球》:为庆祝您的八十岁生日,我选择了一系列的笔记汇集在这个标题下奉献给您;这些笔记是在作品和读物的边缘处,在校对、通信以及对话的间歇之际随手写下的。它们源自于大多是批判性的和自我批判性的评注的储备,这些评注的主题是语言与风格。
倘若在这些被仓促动机所联结起来的观察中能找到一条贯穿始终的红线,那就是这个下萨克森人[5]的令人愉悦的惊喜,这个下萨克森人在阿雷曼语言地区中感到惬意自在,并且在那里倒更为亲密熟络。或许您,从另一方面而来,也可以分享一些这种惬意[6];这将会让我感到高兴。
致以衷心祝福!
您的
恩斯特·荣格
注释:
[5] 指荣格自己。下萨克森州在德国北部,而属于阿雷曼语言地区的上施瓦本在德国西南部。作为一个异乡人,荣格在海德格尔的故乡有宾至如归之感(参见本书第1封信和第2封信),故下文言其“惊喜”。——译注
[6] 此句意指:海德格尔作为本土居民,也可以从本土立场出发来分享一个异乡人在这片土地上所获得的快乐。——译注
第58封 马丁·海德格尔致恩斯特·荣格
亲爱的、尊敬的恩斯特·荣格:
《羽毛球》以及那浸透回忆的献辞是我所收到的一份特别的礼物。在那里始终未被说出的东西,切中了我在思想中的那些努力的最内在的东西。
这个小册子应该放在每一位真诚的写作者的工作桌上。它取代了那种现已杂草丛生的“语言哲学”。
但是谁若已然留意了语言的那种神秘的道说,他就会愈少地满足于去关注语言游戏的规则性。
当我返回倾听青春时光,倾听我故乡的上施瓦本语——我的故乡,它与您现在的住处是如此切近——我就会惊恐地体验到,语言在此期间已变得平浅,已经渐渐枯萎了。随之而来的是:人们在今天“羞于”去继续用方言说话,并且完全忘记了,母语乃是语言之母[7]——这个是,意为,“曾是”(war)。
在与老人们的对话中——这些老人正日益稀少——这种语言还是可以被听到的。我的愿望是,您在那里还可以获悉、记录、拯救更多的令人惊喜的东西——但同时您也会遭遇一种特有的自身优越性(Selbstüberlegenheit),这种自身优越性在施瓦本语中是以这样的说法而形诸言辞的:“Wa(s)goht mi mei saudomms Gschwätz vu geschtert ä…”[8]
为了您做谨慎细致的语法考察,这里提供两个例子:1945年后,“我的一个堂兄”常常会说:“i bi nie kein Nazi gsei”[9]。
在一次葬礼致辞中,致辞者就逝者说了这样的话:“Sei Vatter starb mit fünf Johr'”[10]。
亲爱的、尊敬的恩斯特·荣格!对于您的礼物,我向您表示衷心感谢!
致以家与家之间的美好祝愿!
您的
马丁·海德格尔
1969年11月7日于弗莱堡
在随附的这页纸上,我写了一些东西,它们是我在读《羽毛球》时所想到的。
附页:
第11页的“Zwiesel”[11],这是树的一个常用的名字,从它的基础树干中向上生长出了两个主要树干。
第20页的那个问题“Kennte mr morge it(nicht)dresche?”[12]——在高地地区(Oberland)也很流行。
第25页的“D'Butte”[木桶]在我们这里是一个阴性名词。我父亲以两种方式用过(也就是说,承负过)这种“木桶”,对此我还历历在目:
作为酒窖管理人(Küfer)[13],我父亲会把葡萄酒从大的库存桶中“汲取”到小的木桶中去,这时,他用的就是这种木桶;(按照《策曼编年史》的记载,当年在“梅斯基尔希城堡”的酒窖里也是这样做的);
作为教堂司事[14],为准备复活节前的星期六早上的圣水仪式,我父亲会用干净的水灌满“木桶”,这时,他用的也是这种木桶。
第25页的“Bletz”[15],它有一个经典的出处:约翰·彼得·黑贝尔在对话诗《倏忽》中描写老人的第一次回答时,在其结尾处曾经这样写道:“es chömme Chindes--Chind/und pletze dra”[16](在“家”里),“pletze”的意思是“flicken”[补缀,打补丁]。
第25页的“Glufe”,其意同于“Stecknadeln”[大头针]。在我们小的时候,当我们想要干些不得体的事情时,我们的母亲就常常会这样说:“wenn du des machscht,kumscht ufs Glufehüifele”[17](那是可怜的灵魂在炼狱里必须坐上去赎罪受罚的地方)。
第26页的“zentralst”[18],这个词在我们这里的意思是“最原初的葡萄酒”。
第29页的“Lichtung”,这个词并不属于“Licht”[光],而是属于“leicht”[轻的];比如“起锚”(die Anker lichten),是释放之、使之自由的意思;森林中的自由的、空敞的地方,它在幽明中也是自由空敞的(sie ist auch frei im Dunkel--licht)。
注释:
[7] 这句话的原文是“die Sprache der Mutter die Mutter der Sprache ist”,直译乃是:“母亲之语言是语言之母亲”。——译注
[8] 按照德国施瓦本方言和阿雷曼语的两部在线词典,这句话试译如下:“我过去所说的愚蠢的废话又与我何干呢”。海德格尔引用这句话的意思是,荣格在上施瓦本地区记录老人的旧语言时可能会遭遇这样一种反应,一种貌似自谦实则自尊自得的反应。——译注
[9] “我从来都不是什么纳粹分子”。——译注
[10] “他父亲死了有五年了”。——译注
[11] “Zwiesel'”是德语中的方言词汇,意指这样一种树:这种树具有分叉的树干和两个树冕。汉语中似无对应命名。——译注
[12] “我明天不能打谷吗”。“it”是阿雷曼语词汇,意思是“不”,括号内文字系海德格尔所加。——译注
[13] 马丁·海德格尔的父亲弗里德里希·海德格尔的职业之一是“Küfer”(另一职业是教堂司事),在既有中文译作和研究中,海德格尔父亲的这份职业常被称作“箍桶匠”,此说或不全面,因为,除有“箍桶匠”之意外,“Küfer”也意指这样一种手工业者,其职责是:对那些用于制造或储存葡萄酒的机械、用具以及容器加以维护,同时也要监督葡萄酒的发酵过程(此据《杜登综合词典》)。由此可见,海德格尔父亲的职业或更应被称作“酒窖管理人”,当然这种职业也会负责制作和维修装载和储存葡萄酒的桶具。——译注
[14] 教堂的低级职员,主要从事教堂的维护和清洁工作以及对礼拜仪式的外在维持。——译注
[15] 施瓦本语,意为“补丁”。——译注
[16] 这首诗安排的场景是一个少年与一个老人的对话与问答,参见《德文读本:十六世纪以来的德语诗歌荟萃》(Deutsches Lesebuch:Proben der deutschen Poesie seit dem X VI.Jahrhundert),威廉·瓦克纳戈尔编,巴塞尔,l835年,第l214页以下;此处所引用诗句参见第1215页,试译如下:“它带走孩子的孩子,又在那里补缀”。后面的括号内文字系海德格尔为阐明句意所加。——译注
[17] “你们要是这样做了,你们就会坐针山”。——译注
[18] 在一般语用中,这个词的意思是:最中心的,最主要的。——译注
第59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
亲爱的、尊敬的马丁·海德格尔:
您的惠赠充实了我的藏书,我想在除夕夜(Sylvester)[19]之前就来表达我的感谢。我所作的那些施瓦本案语得到了您的鼓励,这同样让我感到很高兴。在写《羽毛球》时,一种来回往复开始形成,这带来了一些出乎意料的变化。如此我就可以期望,在一个好的时机到来时我能够把它的第二部分呈献给您。
对我而言,您对“Lichtung”一词的指明具有特别的生发之力。对于教堂司事和酒窖管理人的那种语言,我还必须予以详细的回应。首先让我感到有必要指出的是,您的短篇作品《艺术与空间》向我道说了那种最为生动的东西。希望您能对您在其中只是略加勘探的那种存储施以更进一步的开采[20]。
在我看来,这些阐释的主要作用在于,它们带领我们越过了认识批判(Erkenntniskritik)的“一切摧毁性的”向度——但绝不是以取消这些向度的方式发生的,而是这样发生的,即这些向度被置立到思想之历史中去了。这样的话,一扇门,一扇被从门枢那里取下来的门,并没有失去它的意义,而只是失去了当前的功用,或者也可以说,失去了时代性的功用。
您从词语延伸到了物质。在我看来,在这种关联中,“aufgeräumt”[21]这个词就具有这种意义。情绪与空间的关系是值得注意的;别的语言重读出了那些轻松的、开朗的、快乐的相似之处。“In high spirits, festivus, allegro, éveillé”[22]。“auf”这个前缀通常是作加强语意用的:如aufgeheitert[高兴的],aufgemuntert[快乐的],aufgeweckt[伶俐的]等。
那么空间性的东西(Räumliches)是如何通过“Aufräumen”而得到强化的呢?或许是这样发生的:那些非本质性的事物在某种程度上被清除了,不再构成干扰。本质也就突显出来了。在一个舞厅中,桌子和椅子就是如此被清理掉的。现在就变得更明亮了,更自由了,更稀疏了(heller,freier,lichter)——这种喜悦是无基的:我们是[因被清理而]高兴的(die Heiterkeit ist grundlos:wir sind aufgeraumt)。
通过清理(Aufräumen),我们就从容积(Volumen)中获得了流明(Lumen),从实心的形式中获得了稀疏的广阔(die lichte Weite)。从沉重的东西而来形成了轻灵的东西(Leichtes);容积这个词来源于volvo[翻滚;转动],流明这个词则要追溯至luceo[照耀]。
您的这部作品我还得刻苦地钻研下去。
我和夫人向您和您的家庭送去祝福,愿您全家有一个愉快的、安宁的、充实的新年!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69年12月26日于维尔福林根
又及:就这种语言而言,在维尔福林根这里,我们始终还有一个好的“储存”。我因而不会对下述事情感到困难,即去追随您的倡议,去把我在田间地头听到的东西记录下来。
一个农民把日益高涨的电费账单分送过来,从他那里,我听到了一个动词,这个词几乎已经不再使用了。他说:“Das Geld beschießt nimmer”[23]。
我曾在慕尼黑待了几天,在我出门在外的时候,那个忧心忡忡的女邮递员感到如释重负[24],以至于发生了交通事故——我们在汉诺威时说过她的事。她后来问我:“Hent se's net bocklehere z'Minka?”[25]
注释:
[19] 即元旦前夜,12月31日晚上。这一节日名称来自教皇西尔维斯特(公元314-335年在位)的圣名纪念日和忌辰。——译注
[20] 在《艺术与空间》一文中,海德格尔通过对“空间化”之二重性的思考探讨了存在之真理的“体现”,但他也同时指出,存在之真理可以被“体现”,但并非必然依赖于“体现”。——译注
[21] 这个词形式上是动词“aufräumen”的过去分词,但却并没有动词所具有的、与“空间”有关的意思:“清理,清除”,而是作为形容词表示了相对独立的意思:“愉快的、高兴的”。荣格在此试图揭示出这两种义项之间的内在关联。——译注
[22] 这句话展示了“快乐的、快活的”这个意思在四种语言中的不同表达,这些语言分别是:英语,拉丁语,意大利语,法语。——译注
[23] “金钱从不炮轰”。——译注
[24] 言荣格邮件之多,给邮递员带来压力。——译注
[25] “您不再去慕尼黑了吗?”——译注
第60封 艾尔弗莉德·海德格尔及马丁·海德格尔致里瑟劳特·荣格
亲爱的荣格夫人:
您邀请我们参加那场即将来临的庆祝活动,这让我们感到非常亲切。在此向您表示衷心感谢。但可惜我们却不能前来参加,因为我们的孩子们和孙子们恰恰要在复活节期间从北德来我们这里,他们是把节日和休假的时间合在一起才得以成行的。我们不能前来参加庆祝,这让我们感到非常遗憾;因为您所描述的是一个非比寻常的、吸引人的节目单。这样的话,我们就只能表示感谢并且希望您二位一切安好,愿这个节日充满欢乐地顺利举行。
我先生想要给您先生送去一份小礼物,他将按您的联系地址把它寄去,并且请您把它也一并放在生日礼品桌上。
献上美好祝愿和衷心祝福!
您的
艾尔弗莉德·海德格尔及马丁·海德格尔
1970年3月3日于弗莱堡
第61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
一种观照开始转向时间和它的多样性,这种观照不仅在面具后面而且就在面具中猜中了实质。本世纪初的文化形态学[26]的萌芽就指明了这一点。这种一层复一层的揭离,每个人都对这些层面着迷但最终却又对之不甚满意,似乎人们是试图在那些总是重新被摧毁的城市的废墟下面寻求诗人的特洛伊——这就是我们的那些伟大体验中的一种。
唯物主义的精致化必然是先行于此的。不是每一个在此寻求生命的人都会所获颇丰。用石头、木材以及金属包裹起来的豪华棺材中,有的也只不过是一具木乃伊罢了。但这种棺材哪里越多,哪里就有圣甲虫[27]的预示。当它扇动翅膀之际,一切活物都将变成最为坚硬的石头。
摘自《接近》,这部书的手稿我今天刚刚完成。
马丁·海德格尔博士
教授先生
弗莱堡,采林根
略特布克路47号
由衷感谢您和您夫人送来的美好祝福以及1970年3月29日送达的生日礼物。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70年,圣灵降临节,维尔福林根
{以下为恩斯特·荣格的手写附言:}
亲爱的、尊敬的先生,您的手稿实在是非凡绝伦!我还会就此写些东西的。周三的时候我们会去大加那利岛[28]旅行,以便能从生日庆典的疲惫中复原。
和夫人一起致以衷心问候!
注释:
[26] 民族学的一种,致力于研究民族文化的有自身规律的发展进程。——译注
[27] 圣甲虫,又名“粪金龟”。这种甲虫的习性是推动粪球运转,在古埃及人看来,这是天神推动太阳以化育生命的象征,故推为圣物。又因其卵藏于粪球中并由之破障而出,这在古埃及人看来是复生之象。古埃及人因而喜用圣甲虫形状的物品(多为石制),以之为护身符或印章。法老下葬时,其心脏会被切除摘出并换上缀满圣甲虫的石头。——译注
[28] 北大西洋加那利群岛主岛之一,属西班牙拉斯帕尔马斯省。——译注
第62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
亲爱的、尊敬的马丁·海德格尔:
今天我才得以把《为此》给您寄去,这本书中含有我为您八十岁生日所作的纪念文章。与我自己的生日有关的那些文章的结集工作现在还处于糟糕的延迟中。此间我们在大加那利岛进行了休养,但那里实在是太炎热了。
我听说,这类生日庆典也使您遭受了健康上的后患,但这些后患或许在此期间也再度被祛除掉了吧。陶特瑙山是进行这种休养的好地方。
您用这部手稿给我带来了一种特别的喜悦。您的这部手稿的外观总是让我有新的享受。由此我想起了您的“马尔巴赫协议”——由于它已经在更广的圈子里传开了,我也就可以说它了。在这方面我觉得自己处在类似的处境中——一方面我必须思考我的文档的保存工作,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中,由信件、手稿以及书籍所构成的这些文档已经积累得非常多了;另一方面,倘若我有朝一日终于建了一所房子,这对我来说也不错。这种事是不急的。但是,倘若您或您夫人有一天去[向全家]提及一下,是否值得对这种事进行根本考虑,这也是好的[29]。quieta non movere[不要扰动已得安宁之物],这话通常都是有道理的。建造活动在今天带来的主要是麻烦,此外,我喜欢住在现在这样的房子里,这些建在小山上的房子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了[30],而且,实质性的东西就是在这样的房子中集聚起来的。
致以衷心问候和美好祝愿!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70年7月27日于维尔福林根
注释:
[29] 为海德格尔建造晚年屋舍是海德格尔家人的主意,荣格在这封信中以委婉方式表达了他对此事的保留意见。——译注
[30] 指荣格在维尔福林根的住所。参见第5封信的编注。——译注
第63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明信片)
亲爱的、尊敬的马丁·海德格尔:
由衷感谢您惠赠的《现象学与神学》。我刚从巴黎回来,在那里,我与帕米尔以及其他人对您的作品做了很多讨论。
向您和您夫人致以衷心问候,祝新年快乐!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70年12月15日于维尔福林根
第64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明信片)
亲爱的、尊敬的马丁·海德格尔:
我很久都没有收到您的来信了,直到今天收到您的《谢林论文》。为此我先要奉上我临时的、却真挚的感谢!
致以美好祝愿!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72年3月12日于维尔福林根
第65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
亲爱的、尊敬的马丁·海德格尔:
我发现您的名字也在受邀参加12月2日阿穆瑞斯维尔聚会的嘉宾名单中。这唤醒了我心中的那种希望,希望能在那个令人适意的地方与您再度相逢。
趁现在这个机会,我想说点别的东西:我由于一句引文而陷入尴尬中了。我回忆起,在我的工作的进程中是有一个中间位置的,您就是在这个位置上表达了对“无”的看法。“无”总是在您言说“存在”之处一起震荡着,而这种间歇事实上是特别集中的。若您能帮助我摆脱这种困境,那就太好了。但让我常常感到遗憾的是,在我查阅过我自己的引文后,我就不再记得位置了,就更谈不上记得我的意见本身了。
向您和您夫人致以衷心问候和美好祝愿!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72年11月24日于维尔福林根
第66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
亲爱的、尊敬的马丁·海德格尔:
您以令人惊喜的速度回答了我的问题——非常感谢!我已从中得到了帮助。
我再次投入到《超越线》的边注工作中去了。在现在这个工作中,我研究了印度的数列,特别是研究了零这个数,思考了这个没有任何对象的数以及与之相连的那种思维难度。我想为此引用卡尔·美宁格在其《数的文化史》中说过的一句话:
“零是一个标志,这个标志必须如此存在,以便去作出这样的断言,即,没有什么如此存在。”[31]读到这句话时,我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我对您的那些作品的阅读。
您不能前往阿穆瑞斯维尔,令人遗憾,但也可以理解。在那里我们肯定会想念您的,您与那个地方的精神(genius loci)[32]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的,希望“海德格尔进行曲”也能在那里上演。
埃兹拉·庞德最近去世了[33]:他本已答应要来甚至要来朗读诗歌的。一场相遇,我对之期待已久的一场相遇,又落空了。
您的新地址我已记下了。
和夫人一道问好,
致以家与家之间的美好祝愿!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72年11月28日于维尔福林根
注释:
[31] 这句话的原文是:“Die Null ist ein Zeichen,das dasein muß,um auszusagen,daß nichts da ist”。译文中的前一个“如此存在”也可译为“实际存在”。——译注
[32] 拉丁文“genius loci'”的原意为:地方的守护神。——译注
[33] 庞德于1972年11月1日辞世。——译注
第67封 马丁·海德格尔致恩斯特·荣格
亲爱的、尊敬的恩斯特·荣格:
对于您惠赠的这本纪念册,这本跨度很大同时又是从宝贵的位置中汇聚而成的薄薄的纪念册,在此向您表示由衷感谢。
新的一年即将来临,我们向您和您夫人致以节日祝福和衷心问候!
一如既往地属于
您的
马丁·海德格尔
1972年12月19日于弗莱堡
第68封 马丁·海德格尔致恩斯特·荣格
亲爱的荣格先生:
由衷感谢您惠赠的《弹弓》一书。因为我曾先后就读于康斯坦茨寄宿学校(1903-1906)和弗莱堡寄宿学校(1906-1909),所以我会有特别的兴趣来阅读您这本书,而且会从或许有所不同的经验而来阅读您这部作品。我所就读的寄宿学校那时叫作“Erzbischöfliche Knabenkonvikte'”[大主教的男孩寄宿学校],而且在组织和纪律上都和大作所描写的“Pension”[寄宿学校]有所不同[34]。
很遗憾我们不能参加阿穆瑞斯维尔的庆祝活动,因为我这种年纪已经吃不消这种烦琐的旅程和繁复的社交了。但那里所举行的庆祝活动始终都是非常成功、令人欢欣的。
致以家与家之间的衷心问候!
您的
马丁·海德格尔
1973年5月15日于弗莱堡
请代我向您弟弟弗里德里希·格奥尔格问好!
注释:
[34] 《弹弓》是荣格后期创作的一部小说,它的时间背景是20世纪初,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克拉默·艾布令的学生。艾布令来自农村,就读于汉诺威的一所寄宿学校。这部小说多少有自传性的成分。——译注
第69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
亲爱的、尊敬的马丁·海德格尔:
由于您的“小物事”(petit rien)[35],我再次高兴地收到了您的音讯。由衷感谢!但是也有大东西过来了——今天我收到了让·波弗雷的《与海德格尔的对话》,这本书是刚刚在“子夜出版社”(éditions de minuit)[36]出版的。仅仅是浏览一下,就会让人预感到,这当中所开展的乃是严肃而认真的工作。我将在读完这本书之后向波弗雷先生道谢,倘若您最近要给他写信的话,还请您先行代我向他问好。
您免除于去对这所中学予以精神庇护的责任,对此我或许也可以向您表示祝贺,但在正常的时代里人们肯定是要用您的名字来进行这种命名的。在今天这样的时代,没有什么东西比荣誉更为有害了。一旦人们完蛋了,人们也就跑到邮票上去了。[37]但昆虫学家们属于少数个案,他们所赋予的荣誉还是让我感到高兴的。这里有作为例证的另一种“小物事”。
和夫人一道致以衷心问候!我始终是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73年11月17日于维尔福林根
注释:
[35] “petit rien”,法语,亦可考虑译为“小东西”。——泽注
[36] 法国著名出版社,1941年由维尔高尔在巴黎创建,后由热罗姆·兰东接管并在其领导下成为一家极具特色的、对法国文学作出巨大贡献的出版社。——译注
[37] 这句话的原文是“wenn man erst auf den Hund gekommen ist,kommt man auch auf die Briefmarken”,荣格在此以对仗的德文句式表达了没落与荣誉之间的对应。——译注
第70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
亲爱的、尊敬的马丁·海德格尔:
我在《战争学与工程学》杂志上发现了一篇由赫内·萨芬写的文章,名字叫《海德格尔思想中的哲学与政治》。我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否能够让您读出某种重要意义,但无论如何,此文是可以在您的档案馆中拥有一席之地的。我因而就把这期杂志也同时给您。
拿自己的文本去打扰您,这是我很久以来都避免去做的事情;您的邮件本就足够多了。但我们在阿穆瑞斯维尔想念着您,我们在湖中城堡[38]的晚上也想念着您,这已经有好几次了——上周在招待亨利·米肖时,我们就才这样做过。我们为此而向挂在墙上的您的那幅美丽图片表达了我们的致意。
诚挚问候并致以家与家之间的美好祝愿!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74年7月14日于维尔福林根
注释:
[38] 指哈根威尔湖中城堡。参见第49封信的编注。——译注
第71封 马丁·海德格尔致恩斯特·荣格
亲爱的、尊敬的恩斯特·荣格:
非常感谢您寄来的载有《海德格尔思想中的哲学与政治》一文的这份杂志。此前我对这份杂志和这篇文章都一无所知。可惜这篇文章采用了对《存在与时间》的一处很有年头的误译:“Sein zum Tode”[向死存在]被译成了“être pour la mort”[为了死亡的存在,而不是着眼于“ekstatische Zeitlichkeit”[绽出的时间性]来被译为“être vers la mort'”[朝向死亡的存在]。
您的信件从来都没有给我造成烦扰,反倒恰恰是给我带来了快乐,带来了促进。
在这样的垂老年纪,我必须节省地对待我的时间和力气;为此我就回避了各种旅行和聚会。出于这个原因,我或许也就不再接受阿穆瑞斯维尔的朋友们的邀请了。
我为之感到高兴的是,您参与了《歧路》的工作。作为一个小礼物,在此献上我们“晚年屋舍”的一幅照片,拍摄视角是从我们的老房子看过来的视角。
衷心问候,致以家与家之间的最美好的祝愿!
您的
马丁·海德格尔
1974年8月15日于弗莱堡
又及:请代我向亨利·米肖致以亲切问候!
{在这张照片的背面写有如下附言:}
我们的晚年屋舍
位于花园中,在老房子的对面。我的藏书都还摆在老房子的那个以前的书房里。在我现在的书房里,我身边只有少量文本和我的些未发表的手稿。
马丁·海德格尔
1974年8月14日
第72封 马丁·海德格尔致恩斯特·荣格
这一感谢(Dank)准备赠给(zu-gedacht)[39]所有在当前世代(Weltalter)中致力于一种沉思的参与者们,以此感谢他们的思(Gedenken):
感谢始终
比作诗更富创造,
比思想更能奠基。
感谢把那些
在感谢中到达的东西
回送到不可进入者的当前之面前,
我们,所有这些必死者,
从开端而来
就已适用于这种当前[40]。
马丁·海德格尔
在1974年9月26日之后
注释:
[39] “zu-gedacht'”是动词“zudenken”(准备将…赠与)的过去分词,作者在这里用的拆字法显然是为了突显几个词语之间的内在关联。——译注
[40] 最后一句的原文是“der wir-die Sterblichen alle-/vom An-Fang her/geeignet sind”,亦可考虑译为“……从开端而来/就已为这种当前所居有”或“……从开端而来/就已被这种当前所征用”。——译注
第73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
亲爱的、尊敬的马丁·海德格尔:
您过八十五岁生日时,我正在土耳其,因而错过了。我只是事后才使自己被列入了庆祝者的行列。
现在您必须和您的朋友们一起向第九十个生日驶去。“Post nubila Phoebus”[云层后面的阳光]已经预示了它的来临。[41]然而对我们而言,这却只是地形学(Topographie)[42]的问题,但它也的确是好事,或许甚至是一个普及的标志,当人们看到事物在外观上也获得秩序时。[43]
致以衷心祝福,对现已开始的作品全集同样送上祝福!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74年10月4日于维尔福林根
又及:这几天在读让·波弗雷《与海德格尔的对话》的第3卷,很是高兴。
注释:
[41] 此句或是指《海德格尔全集》结集出版的意义。——译注
[42] 或译“地形测量学”,这种学术的任务是:对地形(Örtlichkeit)予以描述和表现。——译注
[43] 此句或仍是在说《海德格尔全集》结集出版的意义以及我们对它的反应——我们对这部作品全集的阅读难以做到超越性的概观总括,而只能在其中摸索前行。——译注
第74封 马丁·海德格尔致恩斯特·荣格
亲爱的、尊敬的恩斯特·荣格:
随信附上我的一份未发表的手稿,以此恭贺您的八十岁生日。
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我为您献上如下祝愿:
愿您秉持着您的坚决果断,那种已经得到证明的、有深远预见的坚决果断,始终行走在您那条独一无二的道说之路上。
这种道说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行动,这种行动并不需要通过实践得到什么补充,对于这一点,今天只还有少数人(或者说“只是在今天才有少数人”?)能够看清。
克莱特先生邀请我们去斯图加特参加与朋友们的聚会,但很遗憾我们必须放弃这个机会了;因为考虑到我现在的年纪,我就必须回避较大的社交圈子所提出的要求。
随信寄去的这份手稿中的文本,是我为一次报告而选用的文本,该报告是柏林艺术学院的时任院长——现在已经去世的夏容教授——请求我去作的。
可惜这个文本的第三页不知“溜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我就不得不把一个与原文字句相同的记录的复印件(其上用红笔勾勒过)拿来顶替缺失的那一页。
亲爱的荣格先生,我和夫人一道向您和您夫人献上祝福,祝您生日快乐
我在亲切的向往中思念着您。
您的
马丁·海德格尔
1975年3月25日于弗莱堡
第75封 恩斯特·荣格致马丁·海德格尔
亲爱的、尊敬的马丁·海德格尔:
抱歉延迟了很久我才来向您表示感谢,谢谢您的祝福和那份精美的礼物——您从本己的经验而来也是知道的,在家里度过这样的一天之后会是怎样一种情形[44]。
单是看您的手稿中的笔法就已经让我得到很大满足;我会好好保存它的。
黑默尔海博先生是同我弟弟弗里德里希·格奥尔格一起创办《歧路》的那位合作者,他问我,这份手稿能否在他们那里发表。但这个问题是只有作者才能回答的。
今年春天来得有点儿晚。伴随着逐渐上升的阳光,我祝您继续保持良好的健康和创造力。若能在今年与您再次相见,那就好了。我们共同的朋友们有时会把您的情况告诉我的。
致以衷心问候,也向您夫人问好!
您的
恩斯特·荣格
1975年5月8日于维尔福林根
注释:
[44] 指在家里过这种生日使人甚为疲惫,因而回信延迟了。——译注
第76封 艾尔弗莉德·海德格尔致恩斯特·荣格
亲爱的荣格先生:
在生命中的最后几个星期,我先生始终把荷尔德林的一卷诗集放在身边,在这卷诗集中,我发现了一张纸条。我让人复印了这张纸条,仅印十份,送给家人和最亲近的朋友们。——我请求您收下它,把它当作对马丁·海德格尔的纪念吧。
感谢您和您夫人前来参加了葬礼护送。
您的
艾尔弗莉德·海德格尔
1976年6月16日
{艾尔弗莉德把她先生的纸条附录如下:}
荷尔德林的诗句
摘自荷尔德林著作集的第四卷
即诺伯特·冯·赫陵格拉特编辑的那部著作集
缓慢地,朴素地,
在我的坟墓前道说这些诗句
作为最后的致意:
致艾尔弗莉德,孩子们和孙子们,致
弟弟弗里茨和他的儿子们,
致克劳蒂尔德和她的孩子们,
以及最亲近的朋友们。
1.《面包与酒》,第4节,第55-62行,第121页;
2.《致德意志人》,第1节和第2节,第132页;
3.《和解者……》,第1-13行,第162页;
4.《泰坦》,第1-3行,第208页:
5.《面包与酒》,第3节,第41-46行,第120-121页。
{诗:}
面包与酒
第4节,第55-62行
幸福而极乐的希腊!你是一切神明美物的家,
那么,我们青春时一度听到的,是真的吗?
看这节日的礼堂!地是沧海!桌为山岗,
的确是为独一无二之用途,早已被置放!
但是煌煌宝座何在?神庙与器皿何在?琼浆玉液
往何处倾注,令众神欢悦的咏唱又在何处回荡?
何处,切中远方的神谕在何处闪亮?
德尔菲入睡了,那伟大的天命又在何处奏响?
致德意志人
第1节与第2节
永远不要轻视孩子,即使幼稚的他
还在木马上自命不凡,神气十足,
噢,善人们啊!我们也是
贫于行动又耽于沉思!
但是,就像闪电出自云层,或许
行动也会从思想中奔出,充满精神,全然成熟?
树林的深绿叶子中转出果实,
寂静的文字也会如此得以成就?
和解者…
第1-13行
和解者,你从未相信过的和解者
现在在此:以朋友的形象,
不朽者向我显现,但或许
我看清了那种崇高,
它让我屈膝跪倒,
几乎像盲人一样,我必须要问
你,神圣的信使,为何来我这里
你从何而来,极乐的和平!
我却只知道一点,你并非会死者,
因为智者想让人有所知晓,或者想为
真诚观照着的朋友澄清许多,但只要
一个神显现,那更新一切的清明
就会降临于天空、大地以及海洋。
泰坦
第1-3行
但这还不是
那个时代。它们仍是未拴系之物。
神性的东西不会击中未行参赞者。
面包与酒
第3节,第41-46行
那么走吧!让我们去观看那种开敞,
去寻求本己之物,无论它有多么宽广。
有一件事情始终确定;无论是在正午
还是将近夜半,始终有一个尺度,
普适众生,却也为每一个人特别置送,
每一个人所走向的地方,
就是他所能走到的地方。